毛驢漸漸地蹭到麥地邊上,瘦三奮力扔出滿手的石子兒和羊糞蛋兒,正打到驢頭的前邊。“防著你呢,個驢日的!還想偷上兩嘴大米白麵吃?恁老漢爺爺吃兩頓兒還得省儉著點兒呢,還野心不小,你還想配上個俊草驢入洞房呢,還舒坦死你呢!”毛驢一揚頭一坐屁股刹了車,不情願地打兩個噴嚏,扭回頭啃草毗去了。
這時候最舒坦的實際上就是瘦三了,牲口是他自己的,可以任他隨便罵,他的亦喜亦憂亦嗔亦怒,全部借自己的毛驢散發出來而不必有任何擔憂和顧慮,-----就是玉皇大帝的天兵天將,或許也有個派遣不動的時候,他的毛驢則無論夜黑早晚,都任由他驅趕和役使,偶爾的尥個蹶子打個滾兒,也會在他的一頓臭罵當中消遁了去。
瘦三張開胳膊張大嘴,極盡胸膛的共鳴大叫著打了個嗬欠,解開大嫋襠棉褲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又撿了一把小石頭兒和羊糞蛋兒,繼續自己和自己下六兒。由於天太冷,不想一個剛屙不久又凍上的小黑球兒,在手裏慢慢地融化開來,瘦三剛一捏就慢慢地碎了,他萬分掃興地罵道:“驢日的,黑豆要能長這大該多好!該大的不大,該小的不小,吃得多,屙得多,光叫屁股受囉嗦!”
瘦三隨手扔了手裏的東西,看了一眼遠遠地啃著草毗的毛驢,說:“走咧,走咧!個驢日的,不走住這兒吧,咋你也不想要俺了,俺也不想要你啦。”瘦三倒背了手就往南走,悄悄地扭著頭往後邊看,灰毛驢卻昂著頭顛兒顛兒地跟了來。
他真後悔沒有給驢買了那隻銅鈴戴到脖子上去。那是一隻金黃鋥亮的大銅鈴,隻是價錢太高了,瘦三原想到今年的廟會上無論如何買了來——隻可惜買來恐怕也用不上了。
太陽將要掛到牛頭堖頂時候,瘦三領著毛驢來到他爹的墳上,向陽的山坡上一個大大的土丘,土丘旁一棵大椿樹。土丘裏沒有了四季變幻也沒有了寒來暑往,那是一種和天地劃一的永恒,人世間的草芽青和草葉黃,隻記載了有生萬物的生死輪回,土堆裏卻永遠不會有寒來暑往和花開花落。
瘦三看見那個大土堆就忍不住地心酸難耐,他多麼希望在這個日出月落的世界上,能再看一眼那個遊蕩的亡靈!——他明明知道,父親的屍骨早變成了大椿樹上的一片葉或腳底下的一粒土。
他把毛驢拴到大椿樹上後,就趴到那個大土堆前哭了個一塌糊塗。
“上坡騾子平地馬,下坡毛驢不用打”,瘦三呼天搶地地哭了個夠後,一腔的憂鬱好像都隨呼呼的風飄了去了,全身登時感到輕快起來。回來的時候,灰毛驢一路顛兒顛兒地撒著歡蹦跳不停,瘦三的心也漸漸地開闊起來,他總感覺那個黃土堆裏的魂靈,會時刻相伴並庇佑他們一家,更會不遺餘力地托起白家的希望——從此之後他就不再孤獨。
一隻禿鷲尖叫著剛要落到大椿樹上去,天地間猛然間呼喇喇的一陣風就把它打了回去。瘦三想,那股大風就是父親猛拍過來的大手掌,老白家的子孫裏決不能出一個不義不孝的禿鷲羔子!
裹腳堖漸漸地隱入到蒼蒼的暮色裏,瘦三感到弟弟白文昌就是那座巍峨屹立的大山,雖然未盡物華之精美地傑之靈氣,但那是一種拔地而起的希望,它逢夏入秋也披上了一身讀不盡的蒼翠,也承載了許多大坡地人畢恭畢敬的仰望。在大坡地,老白家的人,將和魏老大的莊稼一樣日日茁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