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日子以來,周大中總有一種騎在樹杈上的感覺,上不去也下不來,每一陣風過,他都要提心吊膽地晃蕩一陣,即使在睡夢中,也總有一種飄飄搖搖的感覺。每一次的飄搖,都會使他進入一個更加不安的境地,那個無盡的搖擺一旦彈跳起來,比掛在耬後邊的潑拉棒還要歡快。
初級社成立以後,他率領全家完成了兩次耕種和收獲,社裏的人都像避瘟疫一樣地躲避他,安鄉長也沒有個好臉色,後來連兩個閨女也不願意跟他一塊兒去種地了。舊社會地主少貧下中農多,多數的貧下中農就都走到了一起;到了新社會,周大中忽然不管不顧地當了少數派。兒子山民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至如今也找不到一個願意跟他見上一麵的人。
豔陽高照的人間四月,麥子在剛抽穗兒的時候生了災,一團團黑色的小蟲子爬滿麥杆,大中拿草木灰和了生石灰去撒,小蟲子跌跌撞撞地掉到地上後,時間不長就又爬上去噬咬那些未抽出的嫩穗兒,社裏的地都用上邊發下來的農藥,兌上水後裝入一個手搖的大葫蘆子裏,一團團的水霧噴上去後,小蟲子半天工夫兒就死個殆淨。
山杏找安鄉長尋藥,安鄉長耷拉著眼皮說:“鄉長鄉長放屁不響,我一隻手就能把滿天遮蓋?你以為那是後旱池裏的水,誰想擔幾擔就幾擔?——不知道三反五反反啥?”
後來,安鄉長拿了一份農業合作化的文件叫她回去給大中念念,怕她領會不透精神,還在重要的地方拿鋼筆畫了道道兒:如果我們不能大約在三個五年計劃的時期內基本實現農業合作化的問題,即農業由使用畜力農具的小規模經營到使用機器的大規模經營,我們就不能解決年年增長的商品糧和工業原料的需要同現時主要農作物一般產量很低之間的矛盾,我們的社會主義工業化就要遇到絕大的困難,我們就不可能完成社會主義的工業化。
大中懵懵怔怔地聽了半天也沒有聽出個所以然,後來他偷偷地找到了文昌。文昌說,咱用的洋灰、洋火、洋盆、洋油、洋布、洋釘……為啥都要帶上個“洋”字?因為那些東西最開始都要靠進口,要想“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都要自己做才行,要大家一齊來幹才能。要想徹底消滅人剝削人、人吃人的社會,就必須走社會主義的道路,毛主席說咋辦咱咋辦就對咧……
周大中回來後,心裏的那個大秤砣又擺到了這邊:他給王炳中家辛苦了小半輩子,做著半拉臉是人半拉臉是狗的奴才,有一次結賬少了一塊洋錢,王炳中就叫驢似地突然拉長了臉,至今想起來仍叫他不寒而栗。眼下的他要比王炳中風光百倍,大可不必去冒著翻到溝裏的危險當個少數人。俗話說人怕失群狼怕放單,高級社就要成立,他不能再等了。他決定入社。
第二天一早,周大中早早地起來給他的牲口喂了草,又破天荒地舀了三瓢高粱。當他把牲口牽到門外的時候,左看右看了好一陣子,一股難以割舍的疼愛就又湧上心頭。
有一年馬寡婦借他的牲口犁地,借出去後他又後悔了,整個下午立不安坐不穩地盼著他的牲口回來,左等右等,馬寡婦終於把牲口送了來,用手一摸,牲口洗了澡似的一身大汗,他火冒三丈地跳了起來:“哎呀呀!這牲口壞了,這牲口壞了,再幹不了沉繭兒了,哎呀!——這寡婦下手就是狠,逮住啥也不鬆手!這天都到啥時候兒了?唉——你人就是不要命,這驢也嗆不住勁兒吔,你咋不再大作弄會兒?把俺這頭驢給整死算了!”馬寡婦手一哆嗦,給牲口拿的飼料撒了一地。
牲口和地,甚至比周大中的性命都要緊。
心裏翻江倒海了好一陣子後,周大中最終又變了卦,他牽著驢在門口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自己牽著送給別人,那跟把自己的孩子抱給別人有啥兩樣兒?俺著了哪門子邪?”嘴裏嘟囔一句後,就牽著牲口又回去了。
近一個月的時間,安鄉長沒有到大中家來,山花嚷嚷著也要搬到鄉裏住,山民躺到炕上也不起來。山杏說:“爹!撐不下去就別撐了,硬撐就收拾不起來了,也不看看啥形勢,都早高級社了,別光整些倒脫靴的活兒!”山花娘戰戰兢兢地瞅著大中問:“當家的,你說嘞?”
周大中再一次把牲口牽了出去,這一次他沒有再牽回來,他到社裏的馬棚給他的驢找了一個不透光不漏雨的去處,回來後對韓老等說:“哼,不比不知道,數咱的牲口個兒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