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孩子餓了,滿倉娘抱著四江顫巍巍地給送了來,瘦三娘把僅存的一片陰涼讓給了寶妮,兩個老女人說著閑話,瘦三娘都不忍心往寶妮那邊看。四江鼻子一邊哼哼著,一邊大口吞咽著奶水,“咕咚——咕咚”地響——那是萬丈清泉跌落至大地時才能有的優美雅韻!瘦三娘嫉妒得要死。
滿倉娘帶著一身的喜氣洋洋走了以後,瘦三娘坐不住了。
“俺說,大頭家的——”瘦三娘說的時候一臉的純正,威不可測,像在頒軍令。
陳寶妮一隻手托著四江,一隻手托著大奶,歪過頭,一臉的迷惘:“嗯——”
“給文昌說個媳婦兒,除了學校裏的肖先生,都行,說成就拉鞭!”瘦三娘說話時像拿了一個大錘子釘釘子,恨不得把每個字都嵌入到木板裏後,再硬生生地拿出來給寶妮看。
“奶奶嚇俺一跳,俺當啥事兒,娶媳婦兒?還不是草地的螞蚱——跺一腳亂蹦!要個啥樣兒?七仙女兒可找不著!”瘦三娘接過四江抱在懷裏親了一口兒,說:“莊稼主兒,是塊能長莊稼的地就行。”
回去後找了個空閑,陳寶妮就像又掄起了她那把打鐵的錘,穩而準地把那塊燒紅的鐵打砸得火星四濺叮叮咣咣。
她把山杏叫到家裏說:“敞敞朗朗的人,敞敞朗朗的話兒,文昌咋樣兒?”
山杏低著頭,擺弄著四江一塊洗淨的尿布,翻過來又翻過去,不住地看:“嗯呀,你個大胖子,還是打鐵的性兒,那家——”
寶妮一把奪過尿布:“還沒說你腳小,倒自己先擰起來了,要是個呂布,早就叫貂蟬給勾走了,能等你到這會兒?家咋啦?一個雞子倆爪兒,誰還不抓撓個兒?俺再說你小妮兒,別光拿自己腿跟人家胳膊比,人家文昌好賴寫仨字兒,叫你翻字典找半天也認不清呢!說,快說,對了心思就給放個響屁,不對心思就給搖個頭兒,俺立馬去下一個門檻兒,屁股後麵可排著隊呢。——哎,過了這個村兒可真沒這個店兒了。”陳寶妮幹啥事都像打鐵,一錘接一錘地砸個不停,其實就是不砸,或許那塊鐵早已經稀爛了。
山杏鬆開尿布後,又把手指伸進小板登中間的小窟窿裏,一晃一晃地轉:“就是——那文化人兒,馬蜂窩兒一樣多的心眼兒,也送過他東西兒——就是吃不準,像是——他不稀罕俺……”
沒等山杏說完,寶妮就笑:“啥稀罕不稀罕,恁大頭哥那會兒還咋稀罕俺唻?脫了衣裳,往蓋的窩兒一鑽,這不,嘟嘟連連生了四個,這還不算,哪天黑夜俺不在家,他一個人還睡不著呢!”
山杏出門的時候,寶妮又說:“男人就是塊地,全在養,養好了,一輩子吃不窮,穿不窮,歡喜著嘞!”
時間不長,瘦三就到窯頭村煤礦拉回了些矸石,把屋外的牆全塗了,灰藍的顏色凝重而清新,自己住的兩間屋子中間壘了一個界牆,裏邊娘住,外邊他住。他娘原來住的屋子讓給了文昌和山杏,收拾了一番之後也算喜盈盈的亮堂。
文昌和山杏到鄉裏領回了紅通通的結婚證,在兩個人的心裏,都有著說不清的失落和惆悵。
文昌想,一張紙上寫了兩個人的名字,從此之後就拴在了一起,恍恍惚惚之間,總有點兒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的感覺。
山杏回到家裏之後,偷偷地躲進屋裏哭了一場,至此她也才明白,她心裏早就矗立了一個揮灑不去的影子,那個影子騎大馬挎洋槍,一身土黃的軍裝;高個子,寬肩膀,人前人後人模人樣,青胡茬子裏記錄著男人的豪邁和雄壯。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她伶俐的生命恍惚之間就和那個灰藍的土坯牆連在了一起,就像她家那頭死去後釘在牆上的黑驢皮,在大翻滾和大騰躍的塵埃落定之後,無比淒愴地宣示了一個回天無力的悲壯。
文昌娘看出了兒子的不快,在把她的紡車墊平支穩後,搖了搖,淡淡地說:“兒吔,就是給你扛半袋穀種耩地,也不能想把小苗兒安哪兒就安哪兒!誰和誰走到一團兒,那叫天緣,能給天緣捏乎到一堆兒的,那叫命!一口湯喝到嘴裏頭,甜也咽,苦也咽,甜的補身,苦的敗火!——娘半輩子啥沒見過,凡倒弄到一團兒的,都是冤家……”
安鄉長來賀喜的時候說了一句幾乎傳遍全鄉的話:“天大的賀喜!恁倆人蓋了大坡地鄉最後一個章,趕明兒開大會,大坡地人民公社就成立了,正趕上好時候兒,啥也甭說,鉚足勁兒幹吧!”
① 婚還沒開:命中還沒有到了談婚論嫁的時間。
② 格棱:尖刻,不平實,比喻性情乖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