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太年輕的時候真的像一支唱著歌曲怒放的花,那支花規規矩矩地怒放在自己家的院子裏,如果山也有靈,她搖曳的風姿能傾倒牛頭堖。
有一次她本家的兄弟娶媳婦兒,當她終於邁出二門兒走出大門之後,好事的人就偷偷地量——她的小腳連鞋底算在內,剛好夠三寸半!她邁出的每一步兒,從這個腳尖量到那個腳尖剛好六寸!看見的人都感歎,那一串規規矩矩的小腳印兒,誰知道看呆了多少男人!
她自己的漢子倒也是從生到死從沒有瞎跑的劣跡,她的愛像一團熊熊燃燒的野火,亢奮而激烈,壯闊又燦爛。不幸的是,野火滾過之後,她的男人在一陣劈劈啪啪聲中,竟匆匆忙忙地去了。那年她才四十。
馬老太有一個風風火火的內在,卻不是一個風風火火的人,就是男人死,人麵前她六寸的步伐也從沒有淩亂過,她盡管認不了幾個字,婦容、婦態、婦言和婦功卻畢生矜持令人叫絕。每每看到張惶奔走的女人她就痛苦不堪:“哎呀呀——不敢看!不敢看!搶漢子也用不著恁急,好娘兒們攜男人不用繩兒拴!帶翅膀兒的小蛾子兒,哪個不圍著燈轉!”
也許因為生活,也許馬老太真的明白了,再好的老女人根本啥也不是。那天,她到尚官井擔水,剛好碰到魏老大,老大絞上來後給她倒了一擔,馬老太晃晃悠悠地擔上水桶,六寸的步子沒走幾步,人和水桶就一齊翻倒了,那不是一個傾倒的玉山,羞愧無比地爬起來後,老大把她送回了家,又給擔滿了缸。
後來馬老太就跟老大商量,他管她吃水用水到死,她把石板坡的七分地送給他。雙方找了同人,簽字畫押之後,不想那七分地卻突然圈進了王家花園裏。老大找到馬老太,馬老太那朵早已幹癟到枝頭的花兒幾乎要掉落下來:“孩兒喲——沒法兒,人家給了俺五塊兒大洋,差不多能買一畝好地了,孩兒喲——到死,俺也喝不了幾桶水了。”
魏老大拍著屁股對著天叫了兩聲就來到了王家。王維貴還住在中院的後院,靜靜地聽完老大的訴說之後,他掏出兩塊銀元給了老大,說:“一根兒筋的人能走路?一把圪針捋到頭兒的事兒可真不好做,就那塊地,一輩子都收不回來兩塊銀洋呢,真不信,你再去花園裏看看,想好了再說。”
魏老大沒有接那兩塊銀元,他到了花園裏。
那時候王炳中正和雷月琴糾纏著,花園裏一個簡易的小台子上,“三合班”的幾個人正在唱。一片片楊青柳翠,映照著嫋嫋的紅衫翠袖;一樹樹桃紅李白,相擁著聲聲的淺唱低吟。到處一片濃濃烈烈的春光燦爛。王炳中像一隻穿梭於花間的鳥,舞之蹈之的手腳,比鳥兒翻飛的翅膀還要歡快。
魏老大在做夢也夢不見的地方剛剛定了定神,身上生了桃花兒癬的那個地方就又奇癢難忍,他馬上也找不到那個背旮旯兒的地方,又實在忍不過,就皺著眉頭使勁抓撓了一陣子,耙地一般嗤嗤嘎嘎地響。王炳中一扭身,二郎腿就蹺到了另一邊。他記不清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糊裏糊塗地就叫幾個人給攆了出來。
馬老太連一個銀元的水沒有吃完就走了,也許是兒媳婦兒終於想起了婆婆的許多好處,埋葬馬老太的時候有人聽到她這樣哭:“著緊失慌走了的娘喲——精打細算的娘吔;嗯呃——喔——噢,一輩子好名聲的娘喲——想死小兒的娘吔;嗯呃——喔——噢,惦家戀家的娘吔——小兒咋能不想你吔……俺的娘喲……”
後來,雖然魏老大長在私密之處的那片桃花兒癬好了,但是,在經久的年月裏,隻要能躲過,他總是盡力繞開王家花園走,看到馬老太的墳骨堆也總想啐上兩口。在他看來,搖搖擺擺拿拿捏捏的女人,比王家花園還要可怕——剁砍男人的時候往往像刀切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