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鐵樹開花的人度日如年的夢(2)(1 / 1)

幾乎沒有人相信,林滿倉能吃一碗黃澄澄硬殼殼的撈飯,還配著綠嗖嗖的酸黃菜。但那確是一個千真萬確的存在。

林滿倉的大兒子,也就是在天津造“前後都是膠皮胎”的有田回來了,而且帶著媳婦兒、拉著兒子、抱著女兒來了。大旱饑荒的年月裏往來的人就少,公共汽車到白口鎮就不走了,有田夫婦直到後半晌才到了大坡地。

除了年齡的增加和外貌的改變,和小時候一樣,有田還是不愛多說話。四十餘裏踢踢踏踏的土路上,他每一步都像踏響一個硬錚錚的琴鍵,那些早已飄灑在藍天白雲裏的辛酸過往,就像他娘紡車上的大線槌,抓起線頭兒就能滾出一個綿綿不斷的悠長。

“嗡——嗡——嗡——哧,嗡——嗡——嗡——哧”,那架油光閃亮吱呀作響的老紡車,夜以繼日地把山川、土地和苦日子都緊緊地擰在了一起。和他娘一樣,有田把那些已支離破碎碾作塵的糾結,變成一幅幅的圖畫,再化作一片片波濤,一字一句地去洗滌和他同心、同感、同愛恨的那個同路人的心。

有田的女人是天津本地人,一路上靜悄悄地聽著有田的述說,聽到動情之處,還忍不住地悄悄抹淚,她把不老的山川和黃土地一齊融入到了她的胸膛裏。

將要進村的時候,有田心裏頭的那個“大線槌”還在嘟嚕嚕地轉著,他媳婦兒掏出把“化學”(塑料)梳子攏了攏頭,又擦了擦臉,頭一歪:“唉咳!到家了,回去以後再給講吧,天天兒講都不煩,咱娘早就說,姐兒幾個就我有眼光,找了個文武雙全的人。”

有田夫婦踏進大門時滿倉正要往外走,雙方對望了一會兒後,有田剛張嘴,“爹”字還沒有叫出來,滿倉大叫一聲“有田”後就泣不成聲了:“真是你吔——有田!爹夜隔兒黑夜還夢見你唻……”

有田媳婦兒又饑又渴,大頭的媳婦兒陳寶妮屋裏院外轉了幾個圈兒後,給端來一碗酸黃菜,說:“不知道吃慣吃不慣,淨是豬耳朵(車前子)、茴茴菜,摻了不大點兒刺葉菜,將就著嚐嚐,解暑解渴還頂餓!”有田媳婦兒笑吟地接了——酸呼呼的菜還夾著淡淡的苦。吃了半碗後才感到滿嘴的酸甜又加了清爽,最後她連那些酸湯也喝了個淨光。

滿倉娘聽說有田回來後一路喊著就往家趕,酸棗木拐棍兒也甩出去老遠——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天知道為啥她竟沒有摔跟頭!

一撥兒又一撥兒的人都來看有田,有田媳婦兒來的時候專門燙了一頭卷發,當地人都管卷頭發叫“鼓斂毛兒”。滿倉娘四盤四正地坐在炕頭兒上,懷裏抱著重孫女兒,膝蓋上坐著重孫子,蕩漾一身的豪情滿懷,播撒給了每一個來來往往的人,翻飛的笑聲爽朗無邊而底氣十足,像個八麵威風的“老太君”。

大家恭維幾句“老太君”後,就開始圍著一頭“鼓斂毛兒”的有田媳婦兒看,心裏頭說不清的驚羨和新奇,和“鼓斂毛兒”一樣蓬蓬勃勃地翻卷著,他們把嘴唇吮咂得叭叭叭地響,像剛吞咽下一塊肥美的大肉。

“鼓斂毛兒”最大的震動效果,是給在北圪台兒上閑蕩的人準備了消磨時光的話茬子,就像故事書前邊的“楔”或“引”。因為“鼓斂毛兒”再好,那也是人家有田的媳婦兒——老林家的人。“骨斂毛兒”在天津生了一個閨女一個小子,就是生養的地方遠了點兒,那也千真萬確地都姓林!——把每一個人的神經敲打得嘣嘣響的,還是那黃澄澄、硬殼殼的撈飯和綠嗖嗖的酸黃菜。

從進門兒到家直到天黑,有田一直沒有看見他的二兄弟,打問了幾次,都告訴他在“事兒上”忙呢。——當地的莊稼主兒把殯葬故人所進行的一係列活動,約定俗成的稱呼是“事兒上”。

第二天過了中午,仍不見傻二小,有田說是不是找找去,在一旁蹲著的滿倉把兩隻手往膝蓋上一搭,栽著頭說:“不用找,也不好找,三鄉五裏十裏八裏的,他都去。這幾年,白事兒多,一個接著一個。要是在近麵處兒,‘事兒上’也不太忙了,他一準回來,這個老二,他是真忙……”

饑饉的年月裏故去的人就多,尤其是那些老弱病殘,有時甚至連留戀的話都來不及說上一句就匆匆地上了路。按大坡地的風俗,故去的人要在家裏臨時搭起來的“草鋪子”放幾天,“草鋪子”前邊的供桌上放一隻碗,孝順的兒女會按時把一日三餐往碗裏放,停喪期滿那隻碗就夾滿了飯,碗裏的吃食當地人叫“遺飯”。出殯時多數人家會找一隻竹籃子,把路上要撒的紙錢、打陰間惡狗的餅子、長明燈等一幹物什,連同那碗“遺飯”一同放到籃子中,籃子就叫“遺飯籃”。提籃子的人走在靈柩的前麵,連手裏的東西一齊送到墳上,回來後再幫助打掃一下,喪事的主人自有一些酬謝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