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穀場又召開了一次人山人海的大會:從三月份兒開始,每人每月可領五斤玉米麵的救濟糧了!滿倉娘跑上台去問多少錢一斤,看能不能買起?莊稼主兒都聽得真切:救濟糧免費,不要錢。老太太就哭:“老天爺!俺快七十了,還沒遇見過這好的社會。”
那次會也是工作隊郝隊長的告別會,他說建設社會主義不能忘農業,也不能沒有工業,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拚命地掐咱們的脖子,咱中國的工人就自己造,老少爺兒們不要鬆勁兒,毛**給製定了“土、肥、水、種、密、保、管、工”的八字憲法,那是咱莊稼主兒的指路明燈,好好兒幹,社會主義道路有奔頭兒!
莊稼主兒們就說,毛**喲,您老人家咋啥也懂?您啥時候兒學會的種地?
郝隊長說完後還專門兒又給滿倉娘鞠了一躬,滿倉娘拉著郝隊長的手說:“俺兒,錯咧,錯咧!你想的那個人,是瘦三娘——死咧。”郝隊長說:“大娘吔,沒錯,俺早就把大坡地當自己家咧!”激動人心的場麵令許多莊稼主兒偷偷地哭。
那一夜,王炳中沒有睡好,他想起了父親臨死前端給三個兒媳婦兒的一碗瓜籽和一碗綠豆,父親叫三個人挑著種,最後“論功行賞”,三個人都慌了神,到死也沒有弄清父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意思。他現在終於明白,看似紛繁複雜令人繚亂的大千世界,一碗瓜籽和一碗綠豆幾乎就涵蓋了它全部的所有,身外的世界其實最簡單不過:有了繚亂的心也才有了繚亂的世界。最亂的,是人不平衡的心旌。
天微明的時候他就下定決心,他認定工作隊的郝隊長,就是將來“那片兒要下雨的雲”,無論收不收,他要把“瓜”和“豆”都種上去。
郝隊長正在收拾行李的時候王炳中來了,他拿了二十斤玉米麵炒麵往郝隊長的行李中塞,郝隊長死活不要,王炳中急得幾乎要哭:“都是爹生娘養的,俺吃飯你也要吃飯,地主的東西兒裏頭也不給你下毒吔……”
每月五斤的玉米麵救了莊稼主兒的命,醫院裏的病號兒漸漸地少了,萬醫生在醫院裏有了些空閑,幫助工作的幾個人開始一個個地往回撤,狗剩卻沒有馬上走。萬醫生本來平淡如水的一個人,也是奇怪,空閑的時候卻總愛和狗剩坐著說一會兒話,眼尖的人就悄悄說:狗剩好手段吔,俊女人都能給搗弄到一塊兒。
大坡地村依山而建就勢而起,高低起伏的村落,站到哪個方向也不能透視她的全貌,即使飛越在她的頭頂,那些藏在山崖之下的跌宕也會被隱了去,正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沒有誰能在什麼地方複製出她的全部。
大坡地蘊積了千萬年的太行山韻,經久不衰的故事寫滿了隨勢而起、就形而建的每一個角落,不用上到牛頭堖頂,隻要往西山巔上一站,一股沉蘊千年厚積蒼黃的遒勁就撲麵而來。蒼山之間和大地之中的神奇,全聚集在村西頭的那棵皂角樹上。
皂角樹狀似華蓋的樹冠婆娑如雲,麗日之下鋪就的濃蔭柔爽而幽涼;亦凸亦凹的樹幹曲體而立,任雨雪風霜都擋不住去張望那些早出和晚歸的人;一身堅硬如鐵的長刺自遠古而來,少了些攀折、少了些踩踏,就多了些純淨和嬌美。——它的靈韻,真的給大坡地帶來了好多漂亮俊美的女人。
萬醫生換上便裝的時候往往走得快,輕盈的身姿和步態像大海裏的船——一種從清水裏搖蕩出來的純淨。
或許正是因了那海的緣故,大坡地人對她的仰慕是隔海遙望的那種。“悄悄兒的,還嘰嘰喳喳,萬醫生來了!”“瞎忙活個啥,萬醫生要走了!還不趕緊送送!”——大坡地人對海,把激越澎湃藏在骨子裏。
萬醫生換上了白大褂兒,一樣潔白的圓桶帽扣在頭上,鮮亮的大白口罩白得有點兒晃眼,李小旦的快刀也拉不出那麼勻細而分明的雙眼皮兒。一雙彎眉,新裁的嫩柳葉一般,能春風化雨;規整的四方步,像鍾表上的砣,等時間也等距離,有一種不敢觸摸的神聖。這個時候,沒有人知道萬醫生是高興還是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