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黃六月的天氣裏,幽夢一般寂靜的暗夜月光如銀,魏老大半彎著腰,一隻手背了,一隻手搖著木製的小轆轤,“咣當——吱,咣當——吱”地響,像一個小女子為打發寂寞的時光在哼哼扭扭地唱,自己擰的粗麻繩在小轆轤上一圈兒擠一圈兒地纏,看花了眼以後,像水中蕩開去的一圈又一圈的波紋。井繩把小轆轤纏滿後,轆轤邊上那個凸出來的槽把井繩往回一卡,一圈兒又一圈兒的波紋就又往回返。終於,那個又粗又大涼涼爽爽的大榼栳爬了上來,清冽冽的水陰涼似冰,一串一串地往下落,在天籟一般的叮咚裏,榼栳裏斑斑駁駁的樹影,連同托起的那輪明月,叫魏老大輕輕一逮就都傾了,嘩啦啦的水就一路奔騰著去滋潤他那個熱切的期望了。
玉帶坪上收獲的沉甸甸的穀穗兒,最關鍵的所在是犁花井,裹腳堖的地雖然在山坡上,但魏老大把裹腳堖挪了的心都有——即使打不出水,他下決心要在那塊地的附近,挖上一個深深的旱水窖。
地的下邊是一條很深很深的大溝,溝口離地不遠,雨季裏山坡上的水都歸入那個口,再從溝裏瀉到東河灘。魏老大在溝口選了一個能刨得動的地方開始往下挖,挖了齊腰深以後就不好挖了,暗黃的粘土夾著大石頭,砸敲半天才摳下來幾小塊,按比例大小論,比燕子築巢時銜在嘴裏的泥還小。
屁三動不動就喊叫老大是強驢,強驢發愣了以後再回頭,就沒有人見到過幾回。漸漸地,站到地麵上隻能聽到響動卻看不見“強驢”的頭頂了,他的兩隻大手,十個指頭個個兒都開始冒血,“強驢”卻咬著牙說:“小燕兒嘴裏頭銜的那點兒泥還能壘成個大窩兒呢,不怕塊兒小,隻要你往下掉,遲早俺得把你給摳成!”
張雪梅見了他鮮血淋淋的手以後,說啥也不叫打那個井了。一向聽話的魏老大這次說什麼也不聽了。
這天他從地裏回來,血淋淋的兩隻手連碗也不能端了,雪梅很著急,老大說:“別的說啥都聽你,這事兒不行,毛**都說,水是農業的命,沒水不行。”
張雪梅一跺腳,氣得胸脯直鼓:“喲——喂,俺家老大學會編瞎話了,毛**啥時候兒說過那樣的話!”
老大一急,就跑到文昌家去問了問,回來後給雪梅說:“毛**說過‘水利是農業的命’,俺就掉了一個字兒。”雪梅頭一扭,給正在玩耍的巧魚說:“俺的俊妮兒喲,聽聽恁爹,還掉了一個字兒,牛頭堖掉一個字兒就成牛頭了,差得遠嘍!”老大說:“水就是水利,水利就是水,跟巧魚兒俊妮兒一樣,都是一個人兒!”
第二天老大又去了裹腳堖,回來後,雪梅就急急地說:“啥喲——俺問過林先生了,毛**說的是‘水利是農業的命脈’,毛**就是明白,這水利是農業的命,可毛**還給俺提了個醒兒呢,可不能因為水把命給賣(脈)了,那水是你老大的,可你老大的命是俺的,俺要說不賣就不能賣!”
歇了一段時間以後,魏老大的手指頭就漸漸地好了,張雪梅也沒有操太多的心,她以為老大聽了自己,不挖了。其實老大他就一直沒有停。在這中間,他到前院的李小旦家閑坐,說起了往地邊挖井的事。蔡改改到底是石匠的閨女,她到大圪梁娘家拿回來一套石匠的家具給了老大。收了秋後又叫爹來給老大幫了兩天忙,到第二年春天,那口旱水井就打好了。
井口二尺見方下麵卻不小,是個大葫蘆形狀,最下邊能橫排著躺五六個人,算下來能盛近四十方水。見到的人都驚歎:“魏老大的兩隻手,真比會打洞的兔子還厲害!”魏老大一臉的神秘和自豪:“這井打到一半兒,還真打不下去了,急得沒法兒,黑夜夢了個夢兒,快跟俺一般兒高的一隻大兔子,正在下邊兒跟俺一齊兒刨呢。第二天下去,先刨起來一塊大石板,往下再刨,暄多了,能一鍁一鍁地挖!這不,這井就打成了!”別人就說:“怪不得,有神仙給幫忙呢,俺想,要不,誰能在半山坡上打恁深的一個井!”
時間不長,石碾街的北圪台兒上就傳了開來,魏老大在神兔兒的指點下,在裹腳堖打了一口井,嘩嘩的清水直流,本來該燒香謝神,魏老大卻放了一個大屁,神兔兒惱了,水就沒有了。故事十裏八鄉傳得很遠,也時不時地有人去看,但信與不信的人卻實實在在都管那口井叫“兔兒刨井”。
張雪梅知道後,可能是由於過於激動,本來早就變成的一口流利的大坡地話,忽然一下子夾了許多山西味兒:“天爺爺!嚇死俄,再往裹腳堖上掏個洞洞,往東去就不用轉彎彎了!”
① 全喚:全,齊;喚,叫。身上原來就有或應有的東西都在都有,不全喚:就是叫不齊,短缺了一些東西的意思,即有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