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最近尤其不高興,抑鬱不堪的樣子像要肝腸寸斷,主要原因是因為兒子秀山。秀山已二十歲,早到了“兒大不由爺”的年齡。他粗胳膊長腿四四方方的身材,高鼻子大眼潑灑著男人的陽剛。
在林先生的臆想中,自己的那些才學和風範,早早就不折不扣又點滴不剩地注入到兒子的血脈中了,兒子的將來定是一個文溫爾雅滿腹經論的儒士,或者教書,或者當個小幹部兒,或者做其他的學問。對於兒子,自從他雙手抱起的第一刻起,狂跳不止的心就清晰而明朗地勾勒出了年年歲歲的詳盡計劃。在他的熏陶下,秀山還未正式上學,寫出的大字就頗有些漢魏風骨了。
林先生的諄諄教導更像皇帝宣出的一道道聖旨,秀山原原本本地接了,再把不折不扣的結果呈送回來。就是林先生的女人說些什麼,秀山也總愛加問一句:“娘,俺爹咋說?”林先生不勝的驕傲就溢於言表:“嘿嘿,嘿嘿!咱小子,別的不敢說——就是聽話!”對於林先生的每日必考,秀山往往也是書聲朗朗對答如流。林先生問完之後,總是把一腔的喜悅摁回到肚子裏,臉一沉:“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倘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去吧!”
秀山去了之後,林先生臉一鬆,笑嘻嘻地回過頭,看著半臉驚訝半臉迷惘的媳婦兒:“恁那兒子,真要走不偏,真要有出息呢!”林先生的女人立刻蕩出一臉的歡悅:“可不是,沒見那軟棗①,一接,這小黑棗兒就變成大柿子了!”
秀山上了初級中學之後,林先生考秀山的時候就漸漸地少了。卷著舌頭說話的外文曲裏拐彎兒,連阿拉伯的土著文都成了科學,林先生雖然仍時不時地叨咕上一陣,無非也是把一些勵誌勵學、警世醒人的言語換一種表達再重複一次,就像紅彤彤的太陽把一切依舊的大地又普照了一遍。
比林先生幾乎高出半頭的秀山好像倦了,哼哼哈哈之後,背著林先生常和他娘嘀嘀咕咕地說上一陣,林先生的女人就和兒子一起眉飛色舞、一起點頭或搖頭。
——可惜的是,秀山娘就像一隻眷戀舊巢的飛鳥,飄飄搖搖地旋了幾圈兒後,就又撲扇著翅膀巡回到了舊地——半天都到不了頭兒,她的點頭或搖頭就都不算了:“是——”尾音拖得很長很長,拖完之後又說:“恁爹也這的說唻?那——”後邊的話還沒有出口,秀山一隻腳已踏到了門檻外。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功課學得差不多的秀山,不知什麼時候唱戲也學得差不多了。
大坡地就有唱絲弦的劇團,武小魁是團長。一次小魁在白口鎮演出,團裏的一個袍帶小生崴了腳不能演了,盡管是個文小生的角兒,但卻需要有帽翅功,武小魁又不能一人演兩個角兒。
正在著急,不知什麼時候就在後台裏擠著的秀山跑上前說,叫俺試試吧。小魁很著急:“啥時候兒你攆到這兒了?趕緊走趕緊走,你當這是寫字兒呢!要是念書,你行——就是寫字兒,那也得幾年功夫兒呢,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