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鑽鍋”之後,小玉已到了花朵一般嬌豔的年齡,嫋嫋婷婷的秀美飄蕩在一步一行裏,那個流光泛彩、千回百轉的感覺,就像太行山上那些可圈可點的奇風異韻。
瘦三剛把小玉撿回家的時候,她隻有一拃長短,嚶嚶哭泣的聲音像個還沒有滿月的貓,東歪西倒的生命,就像繡花針大小的一棵穀苗兒。
大坡地人都知道苦命的小玉有一個好爹,自小兒沒娘的孩子,卻比有娘的孩子還滋潤、還活泛、還有聲有色。
小時候的小玉總愛向瘦三要娘,瘦三拔幾根穀苗兒說:“看,這些穀苗兒哪個能找見娘?爹的鋤板兒就是娘,爹給趕緊上糞再敢緊鋤,沒幾天就都長高了。”
小玉就把瘦三拔下來的小苗兒再安回到地裏,嘴裏唱著:“小苗兒小苗兒快快長高,風刮不倒水衝不跑。小苗兒小苗兒快快長高,風刮不倒水衝不跑。”唱完了,小苗兒也就安上了,小玉就又問:“小苗兒啥時候兒能長高?”瘦三說:“椿菇菇變三變,新高粱穀子米撈飯。回家看咱院裏椿樹上的椿菇菇啥時候兒變紅了,小苗兒就長大了。” 椿菇菇是椿樹上結的籽,到了椿菇菇紅了之後的季節,穀子也就熟了。
小時候的小玉不知道,她就是長在瘦三心裏的一株穀苗兒。在歌一般的流年裏,在院裏的椿菇菇變了無數變之後,瘦三家裏的那棵長大了的“穀苗兒”,陽光而茁壯,挺拔勻稱的身段兒,自有一種天然的秀美——小玉的一舉首一投足,似乎都在演示著太行女子的聰穎和嫵媚。穀穗兒一般沉甸甸的脾性從不張揚,還有那個流雲一般的娟美,有牛頭堖上無邊的翠綠一般沉靜,比老鴰溝裏盛開的鮮花還要一塵不染——永遠是大自然為了秘不示人而珍藏起來的一道風景。
小玉不愛多說話,長長的布袋臉兒,一邊一個小坑兒。無論誰也無論給她說些什麼,不讚同不認可或不滿意的時候,先是一揚頭瞟你一眼——臉上的兩個小坑兒僅裝下個綠豆,而後輕輕地說:“是呃——”一百個讚成和不讚成都捏在一起,然後委委婉婉地給送了出去;對了心思合了心意,或高興的時候就頭一低,嘴角兒一翹,臉上擠出的兩個小坑兒能盛下兩個玉米粒:“行哎——”其實是正中下懷,卻讓說話的人老以為自己撿了一個自天而降的便宜。
大坡地的大西溝裏有大片的紅土,一瓣一瓣的紅瓣瓣兒土,水浸過之後和出的泥又細又粘,是燒製陶器的好材料。這年冬季,那幾個燒瓦罐瓦盆兒的又來了,還是住在土堰上那個挖好的窯洞裏,他們把捏好的盆盆罐罐的泥胎晾幹後,壘個火窯用柴燒,燒到一定火候,那些百姓人家離不了的用具就製成了。
燒窯用的柴都是買來的,買柴的價錢每斤八厘。為了掙個零用錢,去隊裏出工之後小玉就刨柴,攢到一定數量以後就賣到大西溝去。到臘月,小玉共賣了二十多塊錢。
因為過年,小玉用那些錢共買了三塊兒布,一塊兒花布,一塊兒藍布,一塊兒勞動布。
她給瘦三量尺寸時瘦三心疼得要命:“閨女喲,爹穿上這身兒衣裳咋睡覺吔,太貴了,太貴了,俺得去給退了。”
小玉頭一揚,臉上擠出的兩個小坑兒有些抖:“是呃——爹!閨女給買的衣裳都不穿,不怕俺過年心裏頭難受?”
其實瘦三心裏更難受:“閨女哎,俺閨女刨了一冬天柴才買了一件兒,爹就穿了一身兒,心裏頭過不去吔!”
小玉頭一低,繼續量尺寸:“是哎——誰爹穿誰閨女一身兒衣裳不應該!——死都報不了的恩吔。”
小玉給瘦三量完,指著那塊藍布說:“爹哎——還有件事兒——就是——那塊兒布,爹看——”瘦三一臉的皺紋一擠,眼睛擠成一條細縫:“俺閨女,啥時候兒都有計劃,你想咋就咋!”
小玉就叫了醜妮,又叫了常在一起玩耍的幾個閨女,看絲弦兒的時候就擠擠撞撞地往後台鑽。小玉遠遠地看見秀山,張了張嘴做了個形狀,扭過身子在脊梁後邊伸出手比畫了兩下兒後,就招呼幾個一起擠進來的閨女又往外擠。
擠出來後醜妮就埋怨:“咋了個是吔,叫俺都去看人家打臉子的是你,叫俺趕緊往外跑的又是你,敢是悄悄兒拿了人家啥東西兒怕逮住手?”
小玉不吭聲,臉上的兩個小坑兒又深又圓,像盛滿蜜的兩個馬蜂窩。醜妮就四下瞅,當她看見怔怔地還在向這邊張望的秀山時,就狠勁地擰了一把小玉的瘦腰:“小鬼妮兒,俺說跑得恁快,敢是偷了人家的東西兒!”小玉頭一歪,瞟一眼醜妮:“是呃?——淨瞎說,你個臭嘴。”醜妮又使勁一擰:“還嘴硬,有人可丟了魂兒了——就藏在你那倆小坑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