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人品似玉人生如戲(5)(1 / 1)

自從秀山開始唱戲,林先生身上就沒有好受過,開始的時候隻是三焦火大,耳鳴耳聾、口鼻生瘡、咽喉腫痛之類。秀山娘整日求神拜佛一般小心照料著,林先生漸漸地好了許多之後,不想又填了胸痛胸悶的毛病,發作的時候渾身冒汗嘴唇青紫,吃了一段時間的藥才好了一些,發病的時候沒有先前那麼難受而且間隔的時間也長了。

秀山娘擰在眉頭間的那個核桃般的疙瘩剛剛消散,林先生的鼻頭和兩腮就一天天泛紅,紅了一些日子後就暴出一片蜘蛛網一般的紅血絲,脊背也有些彎,方方正正的四方步有點兒顫還有些亂。他感到自己的魂靈從牛頭堖上翻了個跟鬥就摔到了大西溝,不僅薄如蟬翼而且零亂不堪。

林先生把魂靈的碎片一塊塊地拚接起來,是在秀山到邢州彙演之後。大坡地的絲弦劇團代表湡水縣到邢州演了新排練的《白毛女》,邢州的領導說,湡水的演出唱響了太行山的激越和悲壯,新舊社會兩重天的戲今後要天天唱、人人唱、大唱特唱。主管文化的縣領導給武小魁說,縣裏也要成立劇團,到時候要抽秀山去。林先生難過的心雖仍不太熨帖,總算也有些舒暢。

劇團從邢州回來之後,先到大坡地演了兩場。頭天晚上,秀山早早地吃了飯就走了,林先生仍舊坐在那把吱呀亂叫的木椅子上,半卷著一本發黃的《周易》在看。秀山娘戴著老花鏡在緔鞋,炕頭上放著一盞墨汁瓶改裝的煤油燈。每過一會兒,她就拿針錐去挑一下燈芯子,林先生就說:“又不過節不過年,燈頭兒挑恁大做啥!”

正說著,她就叫針紮了手,把指頭含在嘴裏吮了吮後,從眼鏡框外偷偷地掃一眼林先生,又把燈芯往起挑了挑。林先生說:“把燈放到牆上的板兒上去,高燈下明。”秀山娘就把燈放到了釘在北牆上的小橫板上。

外麵漆黑的夜色像戲台子上拉嚴實了的布幔,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星星,後穀場上喧天的鑼鼓夾著弦子的悠揚,一陣緊似一陣地往耳朵裏送,高八度的“二本腔”時而怒濤翻滾風生幽穀,時而小橋流水鳥語花香,蕩氣回腸的感受像一條長流不息的河。

秀山娘接連著又叫針紮了好幾下手,五個手指頭挨個兒吮咂了一遍後,又從鏡框外麵掃了一眼林先生。林先生把手指頭往書中間一伸就合上了,兩條腿一蹺就搭在火台上,他在等媳婦兒說話。

女人先送過來一個善意的笑,又來回攥了攥紮了好幾個針眼子的那隻手,說:“當家的,俺說——你這回可說差了,高燈下明可不一定。星宿兒高,月亮兒低,星宿兒就沒有月亮兒明。燈放得不低,俺這手都快紮爛了,俺再挑挑吧!”

林先生往椅背上靠了靠,說:“燈頭兒不小了,焦頭兒都鉸了兩回了,這又該鉸了,散不了戲,那根燈撚兒(燈芯)就鉸了了。唉!——人在曹營心在漢,甭挑燈了,燈再明,那鑼鼓弦子音兒也還一樣大。”

秀山娘拿腳踹一下林先生的腿:“死老頭兒!誰又沒有想看戲!”林先生伸個懶腰後,噗地一聲吹熄了燈盞,在黑暗中摸索住媳婦兒的手,緊緊地一拉,就往後穀場走:“天底下有不愛看戲的人,可沒有不愛看兒子的娘。”

散戲的鑼快敲響的時候,兩口子就從黑影裏急急忙忙往回走,秀山娘仿佛年輕了好幾歲,確信前後無人的時候,她竟也情不自禁地哼唱了起來,要不是林先生緊攥著她的手,說不定真還要比畫兩下子。

林先生點上燈後她就給抻好了炕,幫林先生脫了鞋、洗了腳、吃了藥又躺下了,她就把草片兒往炕沿上的火台上一撂,斜著身子坐上去,胳膊肘拄著炕沿邊,笑盈盈的眉眼就送到了林先生跟前:“俺說,當家的——聽你又聽對了,今兒黑夜兒要不去,誰知道咱秀山真唱得恁好!俺就說,當家的早就把小黑棗兒給接成大柿子了。”

秀山回來後,他娘坐著的草片兒又放到了火台的另一邊,換了個胳膊肘還是拄在炕沿上,臉對著臉還在給林先生叨叨咕咕地說著。

看著兒子方方正正挺挺拔拔的身材,秀山娘蕩在臉上的喜悅就比海還深。她拿手拍拍林先生的被子:“俺說,當家的——看咱秀山,唱啥像啥,演誰像誰。當家的,你認的字兒多,見的事兒多,給咱秀山評點評點?”

林先生把頭往被窩兒裏一縮,甕聲甕氣地說:“二本腔倒是拖上去了,噴口兒太硬,歸韻兒太短,就像去他姥姥家,下了三道嶺就不走了,離磨盤溝還遠呢,還不到家;那帽翅兒前後顫得倒挺歡,就是沒掄圓,離爐火純青還得幾年。‘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去吧,恁娘給你熱著飯呢!”

盡管林先生說秀山離爐火垂青還差幾年,但僅僅過了幾天時間,秀山就真的到了縣劇團。過了一個月後,秀山攥著二十元錢給了他娘,他花了兩元留下了兩元。說這是第一個月工資,還是試用期,以後轉正了就掙得多了。說完就一身驕傲地去外邊找人閑玩去了。

秀山娘攥著那二十元錢愣愣地出了一會兒神,往林先生身邊的桌子上一放,說:“當家的,給!恁小子給你掙回來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