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知道秀山和小玉的事之後就病了，打了十多天的吊針（輸液）後又拿了幾大包藥，直到過了這年的“破五”才起了床，氣兒短得像扇風箱，忽嗒忽嗒地一口供不上一口。秀山倒也跑前跑後地支應著，小玉給做的那件衣裳過年也沒有敢穿。
林先生的病稍稍好了一些之後，秀山才給小玉見了一次麵，小玉問俺的衣裳咋不穿？秀山不是打岔就是答非所問，小玉突然急了：“有啥心思就明說，別拿軟刀子割剺人，是個鳳凰就趕緊揀高枝兒飛，把俺的衣裳給了俺，那是俺刨了一冬天柴掙的，看髒了你！”
回到家之後小玉哭得就不是一道淚，瘦三問也不吭，他雖猜了個差不多，卻又不好再說什麼。有一天秀山碰見瘦三，不好意思地叫了一聲叔，瘦三就問你惹小玉了？秀山說沒有，瘦三就一瞪眼：“沒有好，小玉在家哭得可提都提不起來，要哭出個好歹，看俺不一钁頭刨死你！”
瘦三倒沒有拿钁頭刨秀山，秀山也沒有把那件藍製服給送回去，林先生好了一些之後，給秀山講了一通“書本兒上向來沒有人統到一起的學問”。在秀山看來，那些學問比瘦三的钁頭還要厲害十倍，差點兒把他給“刨死”。
林先生說，天地浩淼無窮，天地間的人和事、自然和萬物，也千形萬狀千奇百怪，乍一看亂紛紛沒個頭緒，細一想都各循門類各有軌跡：頭頂上是日月星辰雲和氣，腳底下是金木水火土人和獸。
天地人之奧妙其實有序可循，比如人之頭頂有血，地之山頂有水；人有皮膚和毛發，地有樹木和花草；人有涕淚，天有雨雪；人要呐喊，天要打雷；人有四肢，天有四季；人有七情加六欲，天有二十四節氣。——好多時候也有偶然：春不暖秋不涼，六月飛雪隆冬打雷，也是發生過的事，那是天譴。天不循章出天災，人不依章遭人禍。
天地之間的生靈數人為貴。就說人，山上有多少樹世上就有多少人，盡管說一個人一個性兒，一個麥子一道縫兒，俗語有雲，牛羊比君子，萬物一個理。狼走坡，狐走窪，兔子轉個圓殼拉⑥。狼性多疑怕被人打，就走高處，圖的是站得高看得遠；狐性多疑，怕被人發現，就常在低窪的溝裏來回竄；兔子膽小且狡兔三窟，轉個大圈還要回到它的窩。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的榮枯盛衰僅依了天氣時日；人的從生到死維係著一定的操守。人的經曆不同，性體不同，先天誨導不同，維係操守的深淺與輕重就各異，人的操守不能以美醜、善惡、好壞來作簡單的劃分，所以人的行徑最複雜多變。
人的曆史如江河之態，奔騰呼嘯泥沙俱下，百轉千回尋常事，浮沉都在轉瞬間。江河之本：團霧積雨滴，雨滴聚成溪，溪水彙為河，百河歸江去，江水浩浩行，怒濤乍湧起，狂風卷怒濤，蕩滌千萬裏！穿千澗，越百崖，滔滔而不絕，除了不老的青山，哪個都不能流連“妄返”！
湯湯流水在既定程式裏滾湧，其中的點點滴滴在漫漫之年裏，俱隨波逐流躍躍難改其勢。殊不知，世上唯有“癡心不改”之人，未有一成不變之事，十浪興波，百波成瀾，千瀾變濤，萬濤生勢，勢眾而泛濫！泛濫即不可收拾！不可收拾之後，就有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新天地。——江河之水叫滾漕，人之世界叫改朝換代。沒有荼毒生靈的血洗，就沒有新世界的誕生，古今如此，中外如此。“天若有情天亦老， 渭城已遠波聲小”。
為此，磨折無盡的萬物靈長就試圖找尋生的庇佑和死的歸宿。世世代代經了千年的求索之後就有了種種結論，種種結論經了千年的考究之後就有了種種學問，種種學問經了千年的瀝煉之後就集了大成，集大成的主要是佛學、道學和儒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