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改轉知道後,晚飯都沒敢吃就跑了出來,找個地方坐坐,時間不長人家就都攆,想了又想,最後來到廷妮兒家,喝了廷妮兒兩碗飯以後,就一直嘀嘀咕咕地給廷妮兒說話,一直說到雞叫三遍兩個人還沒有睡,廷妮兒要去靜巒寺搶頭柱香,改轉又沒有別的地方去,一個人在家又害怕醜妮,就跟廷妮兒一塊兒去了靜巒寺。
當時還是二月的天氣,春寒料峭實實在在也有些冷,除了天上忽閃忽閃的幾個星星之外,四周淨是黑洞洞一片。兩個人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在山穀裏此起彼伏地響,溝穀裏返來又返去的聲音,劃破寂靜的暗夜來回地飄。
改轉總以為在那些看不見的地方,藏了許多惡狠狠的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身邊的溝壑裏會忽然伸出來一雙猙獰的手,以比醜妮還快的速度,打她一通耳光後再把她一把擄了去——就一直不敢鬆開廷妮兒的衣襟兒,走到前麵怕臉前,走在後邊又怕身後。終於到了大雄寶殿,就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看著廷妮兒燒香磕頭。
廷妮兒點上香,剛跪下去,就聽見天外像有一聲悶雷滾過,廷妮兒猛地栽下一個頭以後往起一直腰,就又一道耀眼的藍光閃過,把天和地都照得通亮。或許是那道藍光太耀眼了,改轉待眼神回過來之後定睛一看,廷妮兒咋變成了和觀音菩薩一個模樣!
緊接著,就山搖地動起來,房子和大地全一齊搖晃。改轉一直趴在地上不敢動,她以為自己撞上了什麼神仙,或廷妮兒就是個下凡的神仙正在呼風喚雨?要不為什麼她一磕頭,這天地就一齊晃蕩!後來改轉就什麼也不敢看了,一直頭拱著地屁股朝著天。
改轉想:俺的老天爺,敢情這會兒都念籲些啥好!這這這,這老天爺,早就該跟著廷妮兒學學,這等急事,連個現學現唱的工夫兒也沒有!正想著,廷妮兒猛地拉起她跑到了院子裏,說:“地震了,趕緊往家跑!”
村子裏倒了不少房子,惶恐的百姓像在滾地火裏躥飛的一群鳥,哭訴喊叫的、四散奔逃的,亂紛紛的已分不清東西南北和上下左右。
改轉親眼目睹了那天晚上的事,以後的幾天,她幾乎天天往廷妮兒的家裏跑。
廷妮兒還是觀世音菩薩那般模樣,靜靜地對她說:“別亂說,記住了?越說就越慌張。”改轉就憋著不吭聲。廷妮兒雙手合十在一邊靜坐,嘴裏念叨:“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改轉想起來鎖住說最近還有地震,就學著廷妮兒的語調兒問:“這罪過,到底能清不能?”因為廷妮兒不讓她多說話,她就把地震當成罪過問廷妮兒,她的意思是,這“罪過”,是不是以後就沒有了?廷妮兒輕輕地搖了搖頭,改轉馬上就明白,這“罪過”還不能清,就飛也似地跑走了。
改轉記得清楚,第二次地震是六六年的三月初一日。她相信,廷妮兒真的成了神,隻是不讓給別人說。後來她就又問廷妮兒這“罪過”還有沒有,廷妮兒已知道了改轉到處亂說的事,就一直不願吭聲兒,生怕惹出什麼是非來。改轉催得不行,廷妮兒就說,改轉,千叮嚀萬囑咐,你總瞎說,好多事兒根本挨不上邊兒!
改轉急得簡直要磕頭,就給廷妮兒賭咒:“俺要再說,爛了舌頭,一輩子不能吃東西兒。”廷妮兒就雙手合十微微笑:“有再一再二,還想有再三再四?”這次改轉聽明白了:震了兩次已有了再一再二,以後決沒有再三了!
後來村子裏的人都在村外住草棚,改轉卻打死也不去。後來大家都陸陸續續回到村裏住以後,她給別人說:“信不信?俺說的是真的吧,俺供著的那個神氣兒,她靈著呢!”好長一段時間,改轉一直守著那個陰差陽錯的秘密。
不過,這些都是兩年以前的事。
廷妮兒盡管有著和菩薩差不多的模樣,但身上的病卻一直沒有好利落,即使她真的是菩薩,光聽說菩薩幫忙度別人,還沒有聽說菩薩能度自己。
馬改轉的心或許真的是七竅少了半竅,她向來想什麼說什麼、有什麼說什麼,自小沒上啥學,絕沒有詠柳絮的好才情,更沒有斷機杼的大智慧,但如果遇上個有心人,就知道那是一個未經雕飾、原汁原味兒的舉案齊眉——就像聽一支原生態的歌,靜下心來細細地品咂以後,才能領會到那些自然天成的真優美。
白鎖住頭上不帶翅的小官帽兒如果硬要論,馬改轉說她問過別人,那是個五十四品。她定了那個五十四品之後,連傻二小都看不過眼,他曾一腔怒火地衝著改轉蹦了好幾次,咬牙切齒地衝著改轉的後背啐過好幾口。但那個五十四品在改轉心裏,卻能把它給放大成一尊比牛頭堖還粗的頂天柱。
在生產隊裏,大家都靠掙工分兒生活,有誰不害怕手裏捏著工分兒的隊長!鎖住往地頭兒一站,歪著脖子斜楞著膀子,倒背著胳膊兒還叉著腿,聲嘶力竭的一聲吆喝震天響——舊社會放牛的、放羊的、喊坡的、唱戲的,統統都練不出那麼大的好嗓眼。聽到喊聲的人就是裝,也要裝出一副疲憊不堪仍拚命做活兒的樣子——隻有這樣,鎖住才會斜楞著膀子到另一塊地去喊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