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日使三問”(1 / 3)

事情沒那麼簡單。

日本人從來就不是那麼簡單。

副島種臣使出陰招,竟在官方正式議題之外,派出隨員柳原前光、翻譯官鄭永寧造訪大清總理衙門。

在日本的鄭姓,有什麼來頭?可能有人不知道。如果我提鄭成功,你肯定知道。鄭永寧可是鄭成功兄弟的後代。當然也不是漢奸,鄭成功雖然是南明賜姓封王的人,從荷蘭人手中收複了台灣的民族英雄,但他母親確實是日本人,田川氏。鄭成功的母親在清兵攻滅南明政權時,自殺殉國,他的二兒子卻在日本。鄭永寧這家夥能量不小,我不能不多次提到它。

二人到總理衙門,無中生有地提出三項交涉事宜,清史稱“三問”:

澳門還算不算是中國地盤?朝鮮是不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台灣原住民殺害了琉球人民,日本要派人去追查。(一詢澳門是否中國管轄,抑由大西洋主張?一詢朝鮮諸凡政令,是否由朝鮮自主,中國向不過問?一詢台灣生番戕害琉球人民,擬遣人赴生番處詰問。)

曆史記載很簡單,可背後的情節很複雜。這三問,其實大有深意,用心也可謂毒辣。

大清當時那個情況……

副島他們一定捏準了大清國不好回答。

但,這決不是讓大清國麵子上過不去那麼簡單。

為什麼?我們結合當時的情況,分析一下:

————————————————

第一件,澳門

中國地,誰也不敢說不是。

問題是,怎麼處理葡萄牙人。

據史載,葡萄牙開始是在澳門租空地建房居住,要交租金的,“請隙地建屋,歲納租銀五百兩。”後來,逐漸發展到“釘關逐役,抗不交租”,不但不交錢了,還把我們的機關辦事人員給趕走了,當然趕走人也是為了不交錢。再後來,葡萄牙人還趁著英國法國侵占澳門作為據點的機會,夥同英國法國鬧事。由小偷轉當強盜,亂哄哄之中,也趁混水摸一把魚,把部隊開進來,建上了營房、炮台,向澳門人收起了稅。這樣一步一步,久而久之,竟造成“澳地關閘以內,悉被侵占”的既成事實。

對這麼明目張膽的事,該管事的粵省大吏竟然“置之不問”。

不管怎麼說,未經大清國允許就在澳門建兵營築炮台,公然把地盤拿去用了,儼然主人一般。這就是現實,唯有法理上的“事實”,是連個借條都沒有。

沒有借條,大清國沒說贈送,沒說割讓,當然是“主權在我”,不搞“共同開發”。

但日本人所指要害是——為什麼管轄權沒有了?你是收回還是就這樣默認給了?

日本人問此事,不僅麵子上把大清國損得夠嗆,簡直是戮到了大清國的心窩子上。

但事情還要仔細分析,我發現,其實這一問背後隱藏著一個“邏輯陷阱”,即故意混淆“主權”與“治權”概念,轉而玩弄一個議題——“存在即等於領有”!

而專門跟大清玩弄這個遊戲的目的,就是表達這一主張,強加給大清一個“先入”印象:在地盤問題上,誰拿走,甚至誰占用,誰管著,就歸誰,不管是什麼時間怎麼拿走的。

這是日本人的“邏輯”基礎。這個“邏輯”在當前的釣魚島問題上,日本仍在在使用。

如果以這一套為鋪墊,以下問題就好討論。

…………………………………………

對第一個問題,應該告訴日本人:

一,澳門不存在領土爭議,任何國家竊取該地管轄權,都不被認可,也決定不了主權歸屬。

二,按道理,主權與治權一致,如有意外(被人占著啥的),哪怕稅都收上了,那也是主權高於治權。除非我讓與你,否則別拿“實際占有”說事。

大清實際如何回答的,沒找到記載。

————————————————

第二件,朝鮮。

朝鮮是中國的屬國,這是中外皆知的事。

但在中國之屬國問題上,有其特殊性。

特殊就特殊在,中國自古以來這一套“封貢體係”,更近似於一套“友好互惠關係”。

這個屬國,不同於“領有”,也不同於近代歐州國家的殖民地。

中國在“藩屬”問題上相對寬鬆,隻要表示服從,甚至表示一下尊敬就行。除非出現挑戰天朝權威、影響疆域安全穩定的情況,或應其國主請求幫助穩定局麵,基本不幹涉內政。

對朝鮮也是這樣——

你說是從屬關係吧,中國朝廷不收稅、不征糧、不殖民、不命官,領導也不去視察,兩下相安無事。

要說主權獨立吧,他們的國王、王妃、世子均須經大清冊封,“朝鮮”國名還是朱元璋從朝鮮的請示中,擬定的三個名字中給選定的呢,還有一個象征性的不定時朝貢、晉見一下,送的東西也不多,還不如說是禮儀性的。一般情況下,拿回的(中國皇帝賜的)更多。

隻是,朝鮮也仰賴中國的保護,在此之前並不與其他國家訂立什麼通商章程之類的東西,各國關於朝鮮的事務,一般也是與中國溝通,很大程度上需要有中國出麵打交道才行。

所以,中國對藩屬國的權威在於,沒有中國政府的承認,你私下裏定的東西,都是一個結局——扔垃圾筒,作廢。

這些事實存在不止一年了,全世界都知道,離得最近的日本人當然知道。

明治政府肚子裏明白,如果和朝鮮所依靠的宗主國中國締結了對等的條約,獲得與大清國同樣的地位,才能在和朝鮮的交涉上取得有利的地位。

先修上棧道,再暗渡陳倉,這是日本處理與朝鮮關係的最初思路。

出於這種考慮,明治二年(1869年)陰曆的十二月,政府還命令木戶孝允出使中國、朝鮮,但大清這一年事情較多,隨即發生了“天津教案”,法國人都把軍艦開到天津了,日本人講是由於天津的形勢惡化、安全難保證而未能成行。

實際上,是即使來了,身為北洋大臣、直隸總督的李鴻章也沒工夫接待。李大人先是被確定負責處理“教案”,還沒等開始,又被派走了——陝西的回民起義了。

這事情過去沒有這麼久吧?日本忘性這麼大?

那日本人忽然掀起“朝鮮是否能自主”這個議題,有什麼深意?

這麼問,不是裝傻就是充愣,隻能說明他們是故意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這段時間內,日本人有了新的想法,準備開辟什麼新的途徑。

一個一步到位,一勞永逸的途徑。

那麼,現在僅就日本人的問話本身思考,事情明擺著,日本人要針對朝鮮與中國的宗屬關係這件事上幹什麼壞事。

…………………………………………

確實如此。

日本人早就想吞下朝鮮了。但眼大肚子小,“牙口”也不硬,直接動武,必然要麵對大清。把朝鮮一口吞下,還沒那麼大本事,搞不好不是崩了牙就是撐死。

那就從迫使朝鮮人訂立條約、開埠經商,獲得在朝鮮的駐留權,一步步來。但是一開始,又遇到了大清。

日本嚐試過同朝鮮訂約通商(看看日本同大清定約的過程就知道,這個嚐試是怎麼回事),被朝鮮拒絕了。理由嘛,恰恰是“你日本不能有天朝上邦大清的待遇”。朝鮮國王接到日本政府的信函,“禮貌”地告訴日本人:“皇”,隻有天朝皇帝才能享有這個高貴稱呼。而且你稱我們的通商大臣為“公”,是不對的,應該稱“大人”。

實際上朝鮮人比誰都知道日本人太壞,突然上門必定沒安好心。不僅是曆史的教訓值得朝鮮警惕,而且現在有充分的資料說明,日本人當時小動作不斷,正在朝鮮國內從王族到士人一直到民間,培植親日的政治勢力,分化朝鮮。

看來,不管選哪條路,首先要麵對的,是朝鮮與中國的宗屬關係。

繞不開,跳不過。

那,就在中朝關係上撬開一條縫。

…………………………………………

日本正式向大清探問朝鮮自主權問題,是先看看中國的態度。

日本人想得到什麼答案?如果我們循著後來的曆史發展去思索,就能發現此時日本的盤算:

如果回答,朝鮮是獨立國家,有權決定自己的國政——那麼就簡單了,不用考慮大清肯不肯,朝鮮也就沒法拿這條理由推托了。

這就能跳出最初的思路,順理成章,繞過大清,直接與朝鮮接頭了。

我想日本人最想聽到的就是這個答案。

如果回答,朝鮮是大清屬國,朝鮮的事大清說了算——那麼今後日本是不是就可以直接與華定約,要求一並開放朝鮮的某些地方給日本做點買賣、辦個廠?

如果這樣,就回到最初的思路上去了。

…………………………………………

不管日本出於何種目的,要打朝鮮的主意,那是不行的。所以,對這個問題,應該回答:朝鮮是我的屬國,我支持朝鮮發展,但是未經大清同意,任何人都不能改變朝鮮的現狀,大清也絕不允許將朝鮮問題“國際化”。

這就是劃出“紅線”。

但是,大清官員隻說了前半句:“朝鮮雖我藩屬,而內政外交,聽其自主,我朝向不與聞”。

實際上,這個回答並沒有對日朝關係調整給予任何的肯定或否定。說它是重申一下大清對藩屬國的政策也可,對日本人幾乎沒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