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臨江,東方毓端坐於昭凰宮千秋殿的龍椅之上,將繡有衛國龍紋的暗紅色錦帛打開來看,裏麵是衛王親筆所寫的一紙國書。
東方毓與諸葛遁跡少年相識,他的父親和爺爺,甚至再上溯幾輩,都與曆代諸葛世家的璿璣孤島島主交往甚密。
所謂“世交”,放眼九州列國,恐怕再找不出東方家與諸葛家這樣的百年交情。
所以衛王的字跡,楚王一眼便認了出來,無可仿造——
愈兄殿下,楚君見安。
遙聞七王禍止,然楚睦王薨逝,
孤悲而不能泣,泣又於斯何意?
鄰宋一步錯漏,勝過十數春秋,
終得百年良機,此舉宋國危矣!
蜀國發兵複齊,楚宋世交已破,
五國軍盟裂宋,九州烽煙複起。
望君運籌帷幄,施號仁德之令,
重開昭凰盛世,止歇塗炭於今。
遁跡親筆,薑稷拜上。
……
楚王放下手中書信,長歎一聲,不禁感慨昔年舊友,一個一個,都離彼此而去。林琅暴斃在眼前,寫遍陳國曲的楚國紈絝,諸葛遁跡,如今也成了衛王薑稷。
東方毓,你又何嚐還是當年的你?
“毓”字已成“愈”。
諸葛遁跡,這世上除了我自己,隻有你知道我的真名。
我的身世,倘若被旁人知道,不僅是我,就連我的遠房親族,也再難得安寧,甚至性命不保。
你將我的真名寫於國書之上,是不是在威脅我,若我不同意加入你們的“五國軍盟”,不幫助“五國軍盟裂宋”,你就將我的身世,公之於眾?
衛王薑稷,你既知道五國軍盟會使九州烽煙複起,為何還要去“裂宋”?你既邀楚國加入齊衛陳蜀的四國軍盟,為何還要我“止歇塗炭”、“施號仁德之令”?
諸葛遁跡,你到底是在威脅我,還是在……囑托我?
亦或是,你在以衛王的身份威脅楚王,卻在以諸葛遁跡的身份囑托我?
因為你知道,當今之世也隻有你一人知道,虞陵東方氏,實則是個假姓氏。
……
此時楚國王後林瓏緩緩踏入了千秋殿,遠遠看向龍椅上的楚王。曾經銀杏樹下對她展顏而笑的白衣少年郎,如今已身披龍袍,頭戴玉旒,高高在上。
豆蔻年華初相許,本以為他隻是個閑散江湖客,能帶她去周遊楚越山水,卻沒想到,有朝一日,楚國林氏百年基業,竟會易姓東方。
楚王抬頭,隻見王後獨自立於殿門之側,門外冬風蕭索,於是起身相迎。“木木……”
林瓏不禁哽咽。
那年昭凰宮的銀杏樹下,白衣少年笑對她:“我與叔父和遁跡一樣,都姓個複姓。”
楚國九公主不屑一顧:“複姓有什麼了不起?我姓雙木林,是楚國最尊貴的姓。你沒看‘楚’字上麵,就是個‘雙木林’嗎?”
少年依舊笑著:“聽九公主單名一個‘瓏’字,不然,我叫你‘木木瓏’?給你本就尊貴的姓氏變成鳳毛菱角的複姓,是不是更加與眾不同?”
禁足宋宮二十年,他給她的所有書信,開頭八個字都是“木木吾心,展信安愉”……如此,就算信件落到別人手中,也不會知道收信之人應當是誰。
分別二十年,回到楚國,他仍叫她“木木”,她也依舊叫他“東方”。
雖然也曾相信林琅之死不是東方毓所為,雖然也曾相信東方毓登基是為安頓楚國的內憂外患,但是此時此刻,她卻再也叫不出那一聲“東方”。
東方毓走到林瓏身前,替她攏了攏兔絨披肩,溫言道:“冷了,怎麼沒拿個手爐?”
林瓏麵無表情:“楚國七王,全都死了。”
東方毓微不可見地點零頭。
林瓏道:“他們都是我的親人。當年七王之亂時,你為我哥哥效力,你們明明好了,一統楚地之後,隻削去那其他六王的王爵,貶為庶人,可是你居然真的那麼快就下手了……既然你如此殺伐決斷,你又如何讓我相信,我的親哥哥不是你殺的?”
東方毓歎道:“此一時,彼一時。
若是七王以武論勝負,你哥哥打贏了,楚國七郡的所有將士,都會自然而然地拜服於他。而你那其他六個哥哥,一敗塗地,形同擺設,是王爵還是庶人,都再沒有號令大軍的顏麵。所以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必要殺你那六個哥哥。
可是誰知咱們的好女兒竟然自作主張,用‘西嶺主公’綁肉票的一派江湖作風,忽然將那六王生擒到一處!連我都未能想到如此辦法。就算想到了,我也是不屑去做的。既然六王好不容易聚到了一起,既然不打仗便能一統楚國,不論是正人君子還是邪門歪道,我們都無法拒絕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
林瓏語氣冰冷:“聽你的意思,難道,你竟是要把今日這六條人命,算到你女兒的頭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