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繁京的舊城樓上,黑衣琴者十指沉重,俯瞰一座狼藉空城,竟撥不動七根細弦。
晉陽關破,陳國滅國。衛王微服單騎,自東陽入趙,經趙入陳,一路行至繁京,見曾經陳國的繽紛盛景,如今僅剩下殷紅和烏黑兩種顏色。城內城外,山前山側,血流成河。
此時一人獨坐,本想用哀戚琴聲祭奠因他的一縷執念而承受苦難的亡魂,卻不料,琴音由指入心,一弦一柱,不過是將往日華年編織成破碎幻境,綻於一雙冷眼之前——
回首前塵,我記得,那個叫做諸葛遁跡的楚國紈絝,曾在這裏,遇到過一個叫做柳腰的美豔舞姬。
一笑傾城,一舞覆國。
蕭憶,是我執意要讓九州列國為你陪葬,世人若要怨怪,便隻怪我一人足矣,不必把“紅顏禍水”,潑到你的身上。
一音鑄劫,一曲塑殤。
東方毓,甯愈,諸葛世家世代相護的周王後人……我雖未親自動手,但你終究是因我而死。那年你領著愆兒,我領著瑢,我們在虞陵晟王府裏把酒笑談育兒事,恍若昨日。你放心,你的恕兒、愆兒,我不會傷他們一絲一毫。無需父債子還,因為你欠我的,你已經還了。瑢娶了恕兒,諸葛家,仍會世代護著周王後人。
李忱,陳王,諸葛遁跡的舊年好友……我雖未親自動手,但你也終究是因我而死。你唯一的兒子李惟,我已托付給了藥王山掌門薛久命。你放心,摳門薛是一個奇人,你的兒子被他撫養長大,一定也會成為一個奇人。摳門薛,他給你的兒子取了個新名,叫做“薛繁”,意為,削去前塵繁蕪憶,惟留仁心濟蒼生。
待到列國俱葬,九州一統,我便效仿五百年前的周樂王,涯行舟,以汪洋為棺,為塚,雲為碑,讓茫茫東海,承載我的無窮罪孽。
我不信來世,也不配擁有來世。
我隻做今生事。
……
城門外,趙王尋著哀戚的琴音走去,一步一步,恍覺時間都在琴者濃重的悲傷中凝固。
舊城樓下,趙王抬頭看向黑衣琴者的背影,秋風颯颯,隻見琴者青絲摻白發——
諸葛遁跡,二十年過去,沒想到我劉瑛再聽到這首曲子,竟是譜曲作詞之人親手所彈。
二十年前,白玉宮的寧國殿上,陳國四大美人載歌載舞,一曲終了,舞姬柳腰抽出發髻之中的墨黑鐫梅金剛玉釵,毅然決然地衝向我……那玉釵浸毒,名為相思蠱。那玉釵,是你送給她的齊衛婚盟定情之物。
那時,我聽了這首悲贍曲,想到的是一國之宏圖霸業遠不如各國百姓之安居樂業。列國一統,若不成為順應人心的大勢,便不能用急於求成的窮兵黷武去製造一座人間煉獄。
諸葛遁跡,當年是你的琴曲唱詞點醒了我。可是如今,你自己卻在做些什麼?
繁京歌舞三千曲,蘭泉美酒五十壇……
終變為血流成河,生靈塗炭。
欲歸田園悠然居,袖手旁觀下事……
我本想杳度殘年,永不出山。
……
趙王低聲吩咐身旁的侍衛道:“你到城樓上去,請那彈琴之人速速離開。就趙王來取繁京,閑人避讓。”
侍衛領命而去,趙王轉身上了馬車。
城樓上,琴音止,衛王低頭看去,果見一輛趙國馬車不疾不徐地駛入繁京舊城門。馬車之後,是源源不斷的趙國將士和重整旗鼓的陳國散兵。
衛王心中暗笑:“獨孤懦夫不在家經商種田,竟大張旗鼓地前來尋死,難道是喝多了你們趙國出產的高粱醉?戎人狼師殺伐勇猛,陳國大軍尚且抵擋不住,獨孤譎,你確定要出這個頭嗎?趙國一馬平川,你大可敞開平梁城門,讓戎族人痛痛快快在你種的地裏遛遛馬,你又何必頭腦一熱,再以繁京城造一堵晉陽關?我本無意滅你弱趙國,你自來尋死,倒也怪不得我。”
……
朱霞染空,猶如魂魄燼燃。當年信誓旦旦,卻始終不暖紅顏心寒。
劉瑛推門而入,繁京舞坊空置,流連此處的香蜜脂粉之氣早已散去。
上一次推門,恍若隔世。
那一世,遊手好閑的病秧子化名劉隱,自知命不久矣,隻想在所剩不多的餘年裏,訪遍世間美景,嚐遍世間美食,賞遍世間美人。聽繁京的歌舞甲下,舞坊的舞姬甲繁京,於是他推門而入,隻為一睹繁京第一舞姬柳腰的身段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