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都城外茂密幽靜的竹林裏多了一座惠王陵。
自楚惠王林瓔下葬後,新任楚王東方恕時常乘車輦造訪這片竹林。
竹葉沙沙作響,聽得瑟瑟秋風。
顏秀扶她下輦,又扶她坐在了她慣坐的墓碑旁。
恕兒側身靠著冰冷的墓碑,良久良久地坐著。
顏秀不敢擾她,隻好埋頭於針線,又時不時地抬頭去看恕兒。她見恕兒一直睜著雙眼,可是那雙眼睛卻沒有了平日裏的靈動慧黠,而是空泛無神,像兩顆墨色金剛玉做的珠子,一動不動地嵌在了齊白玉裏。
那日樊娜在梧桐殿裏打開林瓔的七弦琴,鋪了滿地的畫作詩文,除了樊娜,所有人都跟恕兒說,那些隻不過是白紙。顏秀不知恕兒是否真的相信了他們善意的謊言,但這麼多日過去,恕兒的確一次都沒有再問過任何人關於那些“白紙”的事。
顏笑私下讓顏清、顏秀、蘇楊、蘇柳發了重誓,絕不對恕兒再提此事,若是恕兒問起,便隨公子愆一樣,咬定先王的那些畫作詩文都是白紙。那日在場的所有宮人,也都發了同樣的重誓,並被顏笑打發出宮,永不能見到楚王。
顏秀起初還暗自為林瓔對恕兒的一片癡心憤憤不平,但這些日子以來,每每陪恕兒來此,見恕兒一言不發地盯著眼前的虛空,她便漸漸明白了眾人對恕兒說謊的用意。
一片枯竹葉落到了恕兒的懷中。她摩挲著那片竹葉,回憶往昔五彩斑斕的大千世界,卻不料她自己的人生竟枯萎得如此迅速,如此徹底。
本以為,從容走了,心就已經死了,現在才知道,那時縱然心死,一顆心卻還存在。如今,那顆死了的心,似是燒成了灰,化成了風……
小瓔,我記得,在陳國繁京時,你雖然思念你那遠在楚國的父親,但其餘時間,卻是輕鬆自在的。後來,我們途徑宋國,返回楚國,一路上,你大改以前悠然自得的脾性,見了誰都想耍弄一番。那時我不明白你為何變得無事生非,現在想來,原來那時你心中定是十分糾結,千分忐忑,萬分猶豫。或許,你恨不得我們在路上出些岔子,如此便能再晚些回到楚國。可是回到楚國,你便能與你父親團聚,於是你又拿捏不準到底要弄出多大的岔子。
回到楚國,你又有了變化。七王之亂後,楚國四處凋敝,民不聊生,早已不是你我兒時記憶中的那個楚國。眾人隻看到,你努力地想要做好晟王府的小爵爺,成為無可挑剔的楚國太子。但沒有人知道,甚至連我也不知道,那對你來說,其實是煎熬。
你喜愛書畫,喜愛琴曲,喜愛陶藝,可是礙於身份,你隻得出入軍營,與那些喊打喊殺的人為伍,既不能讓他們瞧不起,又不能顯得不合群。你不會武功,又在陳國長大,那時候晟王軍營裏的人,包括小東方在內,想必沒少給你苦頭吃。可你從未抱怨,從未退縮,反而主動去攬別人都不願承擔的不得不敗的那場敗仗。
自那以後,他們都讚你大度,讚你聰穎,讚你眼界開闊、心胸開朗。他們把你架得越高,便是給你禁錮得越牢。
自我與從容重逢後,我一直都在忙自己的事,從未關心過,回到楚國的你,其實是有多麼孤單無助。我以為,你回了家,便拿回了本應屬於你的一切,那一切,包括晟王府的尊榮,包括楚國林氏的高貴血脈,也包括父慈子孝。可我從未想過,回到楚國的你,也失去了曾經屬於你的一切,包括江湖上的肆意,也包括我們兩個自小到大的情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