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柏年近來每天都要出廣靈門到城北去。宣化城背山麵水北高南低,出北門便是磨盤山、四角山、紅珠山、煙筒山,這些山逶迤相連,山石遠看便都呈現出一種赭紅的顏色。
一年前,劉柏年帶了幾塊這種紅石頭回來,讓費禮德帶到德國去做了化驗,才知道原來這就是氧化赤鐵礦。劉柏年便有了開礦山采礦砂煉鋼鐵的念頭。
劉柏年試著在煙筒山找了幾個露頭淺的地方開出了個露天礦。他今天去還帶上了劉建棟一起去看開礦。一出了北城門道路便開始顛簸起來,馬車的鐵輪箍砸在道路的山石上哢哢直響,轉過幾個山彎,山道也變得狹窄,秋風掃著衰草,塵土罩著斜陽,頗有山深不知處的意境,父子倆索興下來慢慢步行。
劉柏年邊走邊對兒子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實業,但這實業富民救國卻是你爺爺一生的夙願,也是我終生不綴為之奮鬥的誌向。人各有誌雖不可強難,但你應該知道國勢羸弱如此,你們總是抱怨國體,但如果咱們現在也是船堅炮利,哪能這麼容易就敗給了各國洋人嗎?所以要強本、要發展產業技術才是對的啊。”
劉建棟不同意,說:“那麼甲午海戰,怎麼咱們比日本人的船也多炮也重,號稱是東方第一的兵船隊,還不是很輕易就敗給了日本人了嗎?這還不是因為國體的差異嗎?”
劉柏年說:“一派胡言,叫你過來不是想聽你的空泛議論,也不是來討論什麼海戰敗落的原因。隻是讓你也過來看一看什麼是礦業和礦石;什麼是采礦和勞工。也免得你們隻會終日坐在課堂裏空談國家強盛的大道理。”
鐵礦就開在一個崖壁上麵,十幾個工人正站在崖壁上,用鋼釺钁頭剝去表層岩石露出來赤紅色的礦脈,再用鐵錘鋼釺打出一排一排的炮眼兒,裝填火藥後,點火放炮,崩下來的礦石便會順坡滾落到山崖下麵。崖下已經堆積了好幾堆散碎礦石了。
劉柏年彎腰撿起一塊鐵礦石,看了看就轉手遞給了建棟,建棟先就感到了手裏的沉重,就像掂著一塊生鐵,再細看上麵都滿布著像石榴籽一樣的赤紅顆粒閃爍有光,丟下礦石手指頭卻染得赤紅了。
一個滿身紅色的曠工跑來說:“東家,你們兩位都先避一避,馬上要放炮了。”劉柏年就帶著劉建棟到土坡後麵去“避炮”。
山坡後麵便是礦工們的工棚,隻是在黃土坡上挖出來的一排窯洞,窯洞門上都吊一片棉門簾,看來工人們吃住都在裏麵。
劉柏年看建棟臉上就有了些異常之色,他也自語般地說:“眼下條件是差了一些,萬事開頭難嘛,隻能先湊合著來,這也總比讓這些逃荒要飯來的人睡在大街上強。將來礦石賣出去,咱也蓋幾排工房,建起食堂澡堂,這裏也就真正變成一個新式的礦山了。”
劉建棟還沒搭言,那邊便悶悶地響了十幾炮,一片紅色的煙塵騰起。礦岩非常堅硬,崩下來的礦石並不多。作為一個在新學堂憧憬著“自由平等博愛”的中學生,劉建棟覺得那隻是從礦工們的身上崩下來的血淋淋骨肉。
劉建棟對父親說:“爸,我將來也是個注定不能當工商企業家的人,也不光是沒有才能和沒有興趣的事,我狠不下這樣辦事掙錢的那個心。”
劉柏年說:“屁話!你是說你不忍,君子要遠庖廚了,雖然你也願意吃好穿好,可是你不願意看到這好吃好穿都是怎麼掙來的。你想想我不雇這些工人,他們就會流落街頭少吃沒喝,我雇了他們來做工,他們起碼能吃飽穿暖,還有錢掙。你倒是應該問一問他們自己倒是心裏樂意不樂意這樣幹活。”
劉建棟當真就拉住了一個工人,問他生活怎麼樣,那個工人果然跟劉柏年講得一樣,還不住誇獎東家心眼好,說話算話,該給多少錢就給多少錢,劉建棟也隻能默然。
劉柏年又說:“我覺得我還是真應該帶著你也跟我到張庫商道上去拉一趟駱駝,讓你知道世道是多麼的苦澀。民生是多麼的艱難,你也就再難惺惺作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