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錢廠和郎妻(1 / 3)

“錢廠”正式向妻子郎芬芸提出離婚書麵報告這天,正好入梅:6月12日。

不喊人名,不喊官職全稱,這是硬幣製造廠職工們近年來流行的新型語言,或者叫著異類語言吧。某人是“廠、處、科”帶長的,前麵冠個姓即是稱呼了;繼而連帶技術職稱也如是:“明工”即明工程師,如果是高工口語反降了一級,不好稱明高工,委屈為“明工”。有官銜的沾光。“錢廠”實際上應該是“錢副廠”,嚴格講起來應該是“分廠錢副廠”。因為硬幣廠有四個分廠:機械分廠、硬幣分廠、稅票分廠、動力分廠;他是硬幣分廠的副廠長。叫起來圖省事,口語中間的“分廠副”省略不喊。越是大師越簡明,兩千三百多人的工廠還愁出不了幾個語言大師?這一來喊的人與被喊的人,心照不宣,心心相映,就象戀愛的雙方默契得很。除非在公眾正規場合,或者廠發文件中,為同正職總廠相區別,才帶出個“分廠副”來。

“錢副廠”名錢留生,四十歲左右的年紀,人精瘦瘦的,脊背薄兮兮的。他不苟言笑,嚴肅呆板的臉似斧削刀鑿般,粗看男子漢味十足。因為男子的沉默那是胸有成竹,女子的沉默則是胸無主見了。錢留生遞交書麵離婚報告的當口,郎芬芸正在廚房切菜。

郎芬芸比錢留生小三歲,屬牛的。夫妻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有兩個規律:要麼一胖一瘦,夫胖則妻瘦,妻胖則夫瘦;還有一個規律就是夫妻生活處久了——一般到銀婚時代,臉型會大體趨於相似。這是同化的結果,俗稱“夫妻相”。據說這個規律是有科學道理的,根據權威人士分析可能是荷爾蒙起的作用,或者就是雌雄激素吧。然而這後一條規律在錢留生夫婦身上走樣了。郎芬芸臉呈蘋果型,身材中等,腰齊臀部粗。這種身材區別於凹凸型,廠裏職工稱為“桶子型”。她的胸特挺,高聳的峰猶如掛著的新品種西瓜,兩個拳頭般大,價格倒高:甜,水分多。郎芬芸喜歡乒乓球運動,右手一揮拍,那個顫悠顫悠的,周圍的人看球的少,就看她那個在晃動,撩得人心火上身,恨不能觸摸一下那圓潤潤的裏麵究竟是何寶物?難怪傳言國際乒聯要求各國運動員穿三點式呢,醉翁之意不在球嗬!郎芬芸在廠裏的人緣挺好,她心直口快,天塌下來也是樂嗬嗬的。肚裏藏不住半句話,並且一定不過夜,好像隔夜話也會餿似的。她家姊妹三個,數她性格最開朗。

錢留生見郎芬芸不理她,又將手上的報告揚了揚,走到廚房門口頓頓腳說:“別作鬼,不講話就行啦。離婚報告在這。你簽字,我走人”。

郎芬芸這下聽清了,菜刀往砧板上一丟,兩手往身上的圍裙擦擦,轉過身右手在空中一舞,好似半空中劃了個半圓,可惜手臂短了點,這半圓不能將錢留生圈進來,勢力範圍畢竟有限。她收回兩手叉在桶子腰中央,圓臉上眉頭也不皺一個,朝錢留生半侃半笑說:“離婚?離什麼婚。小孩子好玩啊,你都喊了多少年了。我記得你結婚的第二年一吵架就對我說,離婚離婚。離到小孩子上初中,越離越近。一到晚上你犁的更勤”。“別耍流氓嘴,這回我可鐵了心了”。錢留生說著,將離婚報告往郎芬芸手上一送出門去了。

郎芬芸瞧著瘦削背,心裏直嘀咕。今天吃了那門子藥,一到家就坐在房間寫字台寫了半天,原來是寫離婚報告,還要她簽字。以前兩人也經常鬥嘴,鬥到後來,總是不了了之。次數多了,習以為常,熟視無睹了。說歸說,吵歸吵,書麵報告可是從沒有出現過。這次要她簽字倒是新兆頭,這個新動向的苗頭啥時滋生潛伏的?郎芬芸顧不得切菜了,她必須趕緊弄清這離婚報告的背景。

剛拉開門,兒子錢小昌拎著書包回來了。

“媽,今天晚上要上晚自習,學校補課”。兒子小昌今年十五歲,胖敦敦的。下半學期進入初三,明年就要考高中了。郎芬芸看見兒子,趕緊幫他卸下身上的書包。邊幫他擦著額頭上的汗珠邊說:“下課不慢點跑,看把你累的。”說著話見兒子要喝涼開水,趕緊又兌了點熱的,加了一調羹白糖:一者保肝,二者解乏。兒子懷孕期間,郎芬芸生了甲肝,她心裏揪著呢。

小昌盯著媽的臉問:“媽,爸呢?我還有一道數學題不會”。郎芬芸聽兒子問他爸,眼睛看了一眼沒吱聲。見兒子要上晚自習,顧不得想那“背景”,緊忙下到廚房,拿起菜刀重切青菜。一壁晌對小昌說:“你自己先看看書,休息休息。你爸加班呢,他是副廠長了,忙呢。一會回來再問”。看著時間已到七點,飯菜都快涼了,母子倆趕緊吃晚飯。

“錢廠,”一見進屋的錢留生,慎潔轉身揭開捂著的海碗,輕輕拿出一個茶葉蛋,剝開殼子,吹了口氣遞上招呼道。錢留生坐在小客廳裏,桌子上的秋海棠,愈發長得水盈,那青翠綠葉,碧綠湛湛的。慎潔喜歡秋海棠,錢留生心頭一直不舒服。因為秋海棠象征的是苦戀。當人們愛情遇到了波折,常以秋海棠花自喻。古人又稱之為斷腸花,錢留生總覺得燈光下的那花好象在訴說著男女離別的悲傷情感。叫她拿掉就是不拿。他悶沉著不吱聲,眼瞅著慎潔一眨不眨。這裏他是再熟悉不過得了。三年來,慎潔耐著性子,象冬眠似的蛇,靜靜地臥著,不催不急不慢。人在家門從不關閉,留著。錢留生也習慣了,常常門不敲直接進入。

慎潔是分廠檢驗員,負責硬幣花餅的最後一道工序的檢驗,屬於把關人。這道工序完了,硬幣就能進入國庫發行流通了。花餅通俗地講就是在白坯餅子上印上“花”。硬幣分廠主要生產角幣:1角、2角、5角,前幾年壹分貳分伍分幣也生產過。誰知道人的錢眼猶如登山,高了眼界也大了,分幣掉在地上瞧也不瞧。簡直可以說,彎腰工夫的價值遠遠超過了分幣價值,所以不值得揀。光聽說比爾·蓋茨彎個腰八美元沒了,怕是咱國人也開始與國際接軌,因此,57年始發的分硬幣生產成了曆史。原分幣生產線改造成角幣線,同時向元幣印花發展,1元有了,2元5元還會遠嗎?到小說時代,硬幣已經發行到第四套了。慎潔的花餅檢驗所看到的“花”,實際上是一種設計圖案,當初由中央美院曹春生、董祖貽與中央工藝美院陳漢民以及後來的羅工柳、侯一民、周令釗等美術專家推敲構思的。它是一種圖型:如角幣正麵“1角”帶穀穗,包含國徽、國名、年號,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漢字帶拚音,拚音排列呈圓形,漢字則為“一”字型,字下為幣製年號。反麵的圖案,一元的是牡丹花,一角則是菊花,後來新五角則是梅花。角幣和元幣的材質不同,印花工藝也不盡相同。角幣是鋁鎂合金和銅鋅合金為主,元幣則銅芯鍍鎳,又有鎳包鋼材質。全國硬幣生產廠有三家,承擔著國家硬幣的供應,滿足市場貨幣找零的需要。

角幣生產線是錢留生主管的,而角幣的質量一半是檢驗出來的。所以,錢留生有事沒事,就往檢驗班跑。檢驗班長小琳生孩子,慎潔當了班長。慎潔的模樣怎麼說好呢,她是屬於耐看的那種。不怎麼漂亮,臀部寬厚,臉呈瓜子臉,膚色白,水色好,就這兩“色”特耐看。跑上來冒一瞧,大都不願再看第二眼。奇的是處久了,越看越中意,簡直百看不厭。尤其是講話的語音,甜甜的,帶點川滬音味。慎潔隻要一見到錢留生,總是抿嘴微微一笑,然後喊聲“錢廠”,那聲音不高不低,柔嗲適中,正好錢留生聽到。習慣了那聲音的錢廠幾乎天天要聽她喊一聲。

“錢廠”,慎潔見錢留生雞蛋是吃了,還是不啃聲,耐著性子又問了句:“錢廠你怎麼的啦?心事重重的樣。又遇到不順心的事啦?”錢留生搖搖頭。

“又吵架啦?”慎潔盯住問。

“你煩不煩”。錢留生瞪了一眼慎潔。

慎潔一聽,委屈極了,撲閃著眼睛,盯著那牆。牆上掛著一幅黑白畫,那畫是錢留生從寧江區利民鎮新華書店挑了半天才買來的。畫麵是泰坦尼克號上的男女主人公露西和傑克在船頭張臂迎風,親昵相偎的刹那鏡頭。自從掛上那畫,慎潔每天上下班總是要看上幾眼。慎潔是前年離的婚,八歲的男孩給男方了。她丈夫叫留守行,在稅票分廠。離婚前,他們是掛上號的模範家庭,不見吵不見鬧,兩人客氣的就象遠道來的親戚。真個是“有朋自遠方來”,卻無“不亦樂乎”的感覺。廠裏雖說每年有兩三對勞燕分飛,獨獨對於他們這一對,班組姐妹們甚為驚訝。也許是十年夫妻磨合期開了裂縫,或者是夫妻無小吵反倒是頻臨了深淵。不是有“打是親來罵是愛,不打不罵是禍害”麼,又道是“小倆口吵架不記仇,白天打破頭晚上那個睡一頭”。慎潔和富守行也許相敬如賓過了頭,離了婚還莫名其妙,不知霧裏。

“怪我不好”。錢留生一見慎潔看畫不語急忙說:“我,我心情,心緒有點亂”。

“我知道的,是為花餅大誤吧。怪我把關不嚴”。

“不是。那枚大誤①隻不過扣半月獎金百把塊錢,我是終生大事”。

“終生大事?你,你又有女朋友啦?”慎潔剛說完,忽抿嘴笑起來。

“我叫你笑,叫你笑”。錢留生站起來,拳頭一下子捅到慎潔的胳肢窩。頓時,慎潔軟癱下來,一邊揮手推著一邊說:“嘻,別捅別捅,人家怕癢,你不是不知道”。錢留生停了手,默默地看著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