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留生吃過午飯從小昌手中撕掉了第三份離婚報告的草稿,從口袋裏掏出兩本紅皮本本準備鎖在抽屜裏。郎芬芸見了伸手一奪拿過來說道:“統一保管好,你的工資單也給我瞧一瞧,積到幾千了?”錢留生慌忙阻擋,已然不及。
郎芬芸一看那個數字不覺勃然大怒:“好,好你個狡猾的鬼人。你才剩四塊錢呀,難怪要和我統一呢。你看看我的那本本,數字可是你的四五百倍呢。”看到郎芬芸伸過來的手,錢留生隻得將她的本本遞給她。
“我上班去了。”錢留生說著轉身就和小昌下樓去。
“你,你。”錢留生到的樓梯口,聽到樓上傳來了一連串的“你你”聲,加快腳步找到自行車就往廠裏去了。
“躲過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郎芬芸怒眼圓睜,恨不得將那本本咬上幾口才痛快。自己節省儉用,三個月積攢了二千多塊,那是防老養命錢,準備他離婚花的。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剩下了四十幾塊。“阿呸,他奶奶的。”
下午,硬幣分廠中心組學習。所謂中心組就是黨政領導成員,堅持一個月學習八個小時,除了讀書還必須講心得談體會。柳昌勤說,這是企業上台階創造良好形象的需要,雷打不動。這天段剛在學習前,走到錢留生辦公室說了四件事:一件是年底中層幹部述職考核,要先開動員會,今年須分四等了——優稱職基本稱職不稱職,三分之一的職工打不稱職,最終定為不稱職;所以這選打勾的職工,須戴著眼鏡子挑挑。二件是廠級後備力量,第二梯隊候選人,須報兩名上去。這關係到全廠前途,關係到領頭羊的素質;說透點,關係到權利的再分配。企業跑的快慢影響到經濟的發展。三件就是明年要達到優化型企業標準,分廠得拿出個計劃草案,又叫“創優達標。”
說著說著,段剛問道:“上午柳昌勤書記還說了一件事,講有幹部不檢點,要注意宣傳一下家庭美德。”錢留生心裏打了個咯頓,嘴上說:“是啊,家庭美德蠻重要的。”臉上扳著,瞧不出喜怒哀樂。段剛看看時間差不多,就往會議室走去。
人員齊了:除了分廠兩位領導,還有伍元,左喻,陳貞珍,郭小華,汪狄。段剛說:“各位,今天我們學習三講,就是講政治,講學習,講正氣。”“順序顛倒了,段書記。講學習在講政治的前麵,人的學習最重要,這裏麵的邏輯關係嚴密著呢。”陳貞珍因為昨晚睡前聽了官林的宣講,有點路數。段剛一聽笑著說:“陳主任說對了,講學習,講政治,講正氣。各位,三講就是要各自亮出自己工作的不足,找出差距,看看哪些方麵同中央的要求還有差距。”
左喻說:“依我說麼,三講就是要講真話。你講你的,我講我的;你不瞎講,我不亂講。大家講真話。”
段剛批評道:“左主任,你這是什麼話,什麼意思?什麼叫你講你的我講我的,簡直不象話。柳書記說的好,三講要防止走過場,不結合實際亂講一通。總廠領導帶頭搞了一次三講,薑廠已經結合黨校學習,寫了發言稿,柳書記結合工廠精神文明建設也準備發言。三講一定要結合靈魂。”
“什麼?靈魂?唯物主義哪有靈魂,那個特殊時期語言又出來了不是?”陳貞珍笑嘻嘻說:“我也聽說了,有人講要節約,中午招待來人不要再上蘋果香蕉西瓜之類的,能省就省。”
“是嗎?陳主任有這回事。”伍元驚訝地問。
段剛臉一扳:“在座的每個人都議一議,結合咱們分廠三講,進行年度述職。在座的下周寫好述職報告,各部門按百分之三十的比例選出聽述職的職工來,名單報給我,聽完就打勾。另外分廠還要上報廠級領導候選人。錢廠你說說吧。”
錢留生正聽得帶勁,段剛停下嘴讓他講,隻得硬著頭皮說:“沒準備啊,出考題頭暈暈的。不過三講是大事,講也要講大事。雞毛蒜皮的小事,小節不要講。看人要看主流,看大方向。我們不能因為三講,人人自危。通過三講,要講出經濟效益來,要講的人心服口服。至於在座的,誰不是知書達理的?三講自然一學就進,一學就通,一點就明。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有了錯,你不講試試看?哪個自家門前的塘不知深淺?是瞎講的麼?現在是法製社會,不可亂講。”錢留生絮絮叨叨還想往下說,段剛擺了下手,做了個暫停動作,指著左喻說:“錢廠講的這些,你就不要一字不漏地記錄了,擇其重要的、選有價值的記就行了。”
左喻說:“我知道,我也再說幾句吧。我剛才說要講真話,三講的核心,是講政治。錢廠說的大事,就是指政治。咱們是特殊企業,硬幣生產又是高度計劃,壟斷計劃,絕對不可亂來的。市場要多少,我們生產多少,這可不行的,要坐牢的。根據市場生產,哪國家的貨幣發行不就亂套了麼?咱們隻能根據總行貨幣發行計劃來決定生產計劃。計劃一經下達,多一枚少一枚都不行的。三講就是要講國家政策,講質量,講安全。”“好了好了,三講麼,大家講講。”
汪狄主任說道:“我同意陳主任的講法,三講有個邏輯關係在裏麵。講學習最重要,不學政治理論,始終兩手抓兩手硬。經濟建設不爭論,摸著石頭過河,一門心思搞建設。現在來個三講,經濟建設方向更明了,目標更明確了。咱們企業不講三講行麼?答案是肯定的。現在結合廠情三講,不講職工利益行麼?不講講破除幹部終身製行麼?現在工廠的家族化傾向嚴重,夫妻當官得道升天的少麼?最近我的一個同事寫了篇談談企業家族化問題的文章獲得省級優秀論文一等獎呢,我研究了幾遍,值得一讀啊。還有就是要講一講幹部風險金翻倍,職工意見大得很呢。段書記在黨校寫的那篇談談風險抵押金的文章,值得一講。”
“你看你看,瞎講了吧?”郭小華看到陳貞珍臉色極不自然,正言厲聲說道:“剛才書記說了錢廠也說了,不要亂講的,汪主任你怎麼聯係的這麼緊呀?什麼家族化,難道夫妻父子父女有才有德不能當頭?夫妻店就是發財店;心齊麼。”這番話聽的大家一頭霧水。
段剛說:“剛才大家議了議,結合企業實際講很好。本次隻是初步的認識,回頭大家要寫出書麵理論材料來,要有深度,有新觀點,結合廠情談。多提建議,出謀劃策。至於兩個候選人廠級第二梯隊,柳書記說了,不搞民主,我個別征求意見上報,就不公開了。大家結合講正氣,還可以談談骨氣,誌氣,勇氣。黨風黨性要有個大轉變大提高。明年的中心工作就是創優達標,大家也可以從三講的高度來講講。錢廠拿個方案,下次中心組學習再議議。”
學習一結束,錢留生急忙到辦公大樓找柳昌勤去了。
下午當班中間,郎芬芸就想到二樓找錢留生問個明白,這錢的下落非得弄個清爽不可。眼睛幾次朝二樓看,正在學習。中心組學習,郎芬芸吐了口氣,回家再算帳吧。一下班,郎芬芸陰沉著臉,小昌做他的作業,無暇顧及。
“乖兒子,吃飯吧。吃了好早點晚自習。”小昌應了聲,吃完就走了。小昌前腳走,錢留生後腳到。
郎芬芸用手指著他的鼻尖問道:“你,你不說出個所以然出來,銅鼓當鑼敲,一樣有你的好看。我不叫全廠都曉得才怪呢。”錢留生自顧低頭扒飯。“我就不相信,沒有公道人心。我好不容易積了幾個錢,準備帶小昌體檢複查肝功能的。你倒好,一文不掏,錢塞走了剩了領頭,到了哪個女人身上?你還是人啊。”郎芬芸越說越氣,說到後來簡直喊叫了起來,嗓門本就大,門又關著,直震得錢留生耳朵轟轟的,目瞪口呆泥菩薩般立在客廳。一會渾身虛汗冒出,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臉色發白,那神情倒像虛脫了般。腦海裏不覺又映出昨晚被那應聲保安責問的狼狽象來,肚子裏像是倒了瓶醋,不是滋味。慎潔又不在身邊,老婆的高八度聲音還在回旋,孤苦淒涼竟然沒一個知心的可以說說。那七千?一想到七千,壓抑的痛楚錐心般的疼,還無法言明倒出,就是有人願意聽也不能說呀!郎芬芸眼睛看著廚房窗外,外麵漆黑黑的一片,喊道:“二千啊……”說到那二千幾乎是吼聲了。突地錢留生蹲了下來,雙手自抱胸脯,眼淚無聲的流了下來;隨即嘴一張“唉”的一聲竟然哭出了聲。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時。那聲音一出口,顏麵既失再也顧不了許多,幹脆放聲大哭了起來。這一頓哭,積壓在心頭的近二十個小時的驚恐、冤思、後悔、自怨自艾頓時湧出,心頭一下子反倒舒暢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