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古銅幣覆蓋住圓月。
背光的一麵,大大的“鹹”字,小篆體。
上兌下艮,無心之感。正是周易中的鹹卦,窮盡輪回也無法參透的一個簡單的卦象。
古銅幣落回手中,青衫袖口一緊,露出的一截手腕提韁縱馬,青衣人馳到城門邊。
三次卦象,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點滴如夢魘扣醒深埋的心悸。
青衣人回望身後,青草荒蕪,在暮間如夜之鬼魅潛行伏起,三裏外的小亭依稀在目,低垂的夜幕拉伸著,離隊的孤雁驟然衝上雲霄,劃過哀鳴,重歸於沉寂。
將晚未晚之時,稍暮的天色妖異得令人歎惋,櫻紅的霞光還未褪去,暗湧的黑夜從各個角度悄然升起。一抹嫣然的霞暈,如醉生夢死的迷離櫻唇,輕動地挑開夜的簾角,撥動著心緒,顫顫,久久不能平息。
夜,如此之靜,城,宛若死城。
城垛上殘留的紅暈,醉生生地,城牆上的亭樓已融入夜的暗寂中,徒自虛張開簷角,等著若有若無的星光皈依。
紅暈,紅得深似少女嘴角的血,在暗夜裏淋漓。紅與黑的界限陡然間變得並非很明朗,互相滲透,***相扶持。
城,有土就成。
守門人吆喝著高挑起燈籠,甲胄哐鐺直響,旗風獵獵,掩去燈上的字,柵欄一字列開,城門成半開狀,隱在黑暗中的是刀槍上森然的光,映得守門人的臉忽明忽暗,分外詭異。
城,曆史的傷疤,蜿蜒匍匐地屹然不倒,誓要圈住一方的人。
傷疤,是曆史給的迷亂,自己堅持的幻覺。
也許,本無所謂城,無所謂,行動的圍牆,無所謂,心的牢籠。
每個城市都有它獨特的味道。
馬,低頭兀自哼哧,貪婪地呼吸。十年前,它和自己一樣,意氣風發,從城中走出,那時,整個天是明媚的,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
青衣人最後一次拍拍馬脖子,撫摩它的溜滑的棕毛,背上的脊是多少次夢中的突兀,夢醒時第一眼看到的,根根筆挺,熟悉得一如自己掌紋,看著它一溜煙小跑地消失在視線中,心底泛開圈圈的漣漪。
水珠在往下滴,自閣樓的簷角。
淒迷的影斑駁地折疊在牆角,折***出往***的心緒,隨青苔一起腐爛,在地老天荒中與城一起蒼老。
終於進城了,走上城的那一刻,月輝刺得眼角生痛。
輕撫著城麵上的紅暈,餘暉的溫度尚未完全散去,觸手可及是紛紛揚揚的碎末。紅暈如飄在城麵上的浮雲,隻有縷縷碎末才是真實的,給柔滑的一帶曲中加入嘶啞的音質,宣泄著封藏在城下的呐喊。
俯身掬一捧細沙,在城頭放飛,仿佛看到時間自指間流逝,陣痛隨著快感彌散心頭。
閣中,沙漏裏的沙不疾不徐地下落。
閑閣信步,每一步,不知踏的是浮光,還是實在的城麵。
放眼天地間,隻有黑暗中細小的觳觫,被清亮的瞳仁無限放大。
終下得樓來,深怕纏綿於守侯中。
柔情似水的月粉雕玉琢成似水柔情,青石跫響,碎步潮濕,洗去異地的氣息,重新沾上昔***的雲彩,躺在橋欄上,聆聽入夜的靜謐,橋下潺潺流水聲,搗衣聲、蛙鳴聲,愜意得想要長眠。
長眠,就要這樣長眠下去。惟恐。
朦朧的燈光闌珊。
循著依稀的印跡,踽踽而行。
還是那個閣樓。
雕欄玉棟,珠簾漫卷,綺縵雲舒,屏風侍側,瑞腦清香,淡煙嫋娜。
屋中女子,玉指纖長,一挑複一抹,對一架古箏。
一顫,一痛,樓外的青衣人,隔一條長街。
珠簾上的倩影褪去,琴聲不複繞過玲玉,潤滑心腑,甚或連一展青燈不存。隻剩簾卷西風,收攏心緒,盡付漫漫不眠夜。
伊人何在。
茶坊雅間,早已易主,朋友鳥鵲,高堂青塚。
何用去尋生於廝、長於廝的府邸。
正自悵惘間,蹄音響,老馬歸來,嘶聲低踏,無語伴主。老馬識途,放它歸依,抑或,對之殘忍。
柳絲拂麵,取一瓢東逝水,繁花盡落。
細雨如絲,將亭台樓閣盡數攏在如煙如霧中。
心,漸東逝。
一人,一馬,一影。
一個李煜,冠絕天下,另一個,注定一無所有。
判定前世今生的古銅幣落回。
正麵,“鹹”,右走。
反麵,空,左走。
黑衣人走向右邊的樓梯。
樓梯忽明忽暗地蜷縮著,黝長的身軀如獸的脊背,靜默的濁重的呼吸不堪一擊,被腳步聲聲碾碎,像碾過屋的脊梁,轟然倒塌。
米黃的光倒卷著窗簾,平鋪在窗下,華麗的流蘇,斑駁。
高級波斯絨地毯綿軟地吸取腳步聲,影子折疊在腳步後
,淺灰。
檀木扶手光亮可鑒,條紋張牙舞爪地龜裂成瘋長的青藤狀。
名貴的燈飾串起十三層樓內藏的溫潤,於黑暗時悄然釋放熱量,燈上,泫然成冰,黑影掠過。
腳步在十三層的青銅階麵上落定,徑直通向微亮著光的電梯。
電梯,不偏不倚的十三層。
鏡子,隻記住了冷漠的背影,及不斷跳動的數字。
“81。”方方正正的字。
門,打開。門內門外的光***融。
門,合上。
細長的影子覆在天台的門上。
和自己的影子握手,手被燙傷,黑衣人,收回左手,緊了緊領口。
圍牆前,解析鏡調整角度,一把槍,在黑暗中噤聲。
耳機裏的音樂,聽不懂,塞在耳朵裏。
眼睛裏的世界,看不懂,擠進眼眶中。
城,不再是一個空間和一個空間的界線,是一個時間和一個時間的催化,一顆心和一顆心的桎梏。
隔閡的形成,催化了城,城用無比虔誠的姿態守望著缺口,它自己不知道它的缺口就是所有。於是城撕裂撲麵的風,篡改河流的走向,妄圖在一個空間,隔絕另一個空間。有一天,這個感覺讓它窒息,虛無的心失陷,在失重裏,坍塌,用廢墟去體驗該有的救贖,幻滅的過程是涅槃。
亮起的燈,如龍,如城,綿延橫亙,將原來的一個城分割成數個,車,川流不息,毀滅一個空間和另一個空間裏的時間。夜色***,白天的溫度,蒸騰著。
有一個地方,有路燈,沒有燈光。黑暗特別厚重,如凝結的濃墨,在地麵緩緩而行。
銀行的外頭,保安張大嘴,眉間的腥紅陡然泛開,帶著眼睛裏的錯愕不及的空洞。
耀眼的紅色法拉力從一個虛無的死角鑽出虛空逶迤而來,如鬼魅般不帶任何聲響,輕飄飄地迅速縮減距離。
櫃台邊,保安委頓在地,臉色慘白,對講機握在手裏,隻有一片空白的沙啞。“請求支援,急……急!急。”
高樓的天台,風衣的領口,一台袖珍機器,一支耳麥。嘴唇微動。
保安觸電般握不住對講機。
“把錢***出。”
聲音不大,自對講器中不急不緩地傳出。
樓頂上的槍尖輕顫,單眼睜開,默然,瀉下不屑,被解析鏡斷然放大。
報警係統,電話,監控設備,防盜鎖……紛紛打碎。
保安顫顫地舉起手,指了指著內部。
三個人,蒙臉,持槍,徑入銀行,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