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金山寺內——
“啊,下雨了,打雷了,該收衣服了!”
一聲青澀的男聲在聽經的僧眾中炸響。
旋即正在講壇上講解佛經的主持停下了聲音,四周聽講的僧眾看著那打斷主持講經的小和尚竊笑不止。
原來,剛才主持在講壇上講經時,小和尚在壇下昏睡。
坐在小和尚旁的師兄弟戲弄他,用缽盂裝水澆在小和尚的光頭上。光頭一受涼,小和尚便立刻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打斷了講壇上主持的講經。
“玄明、玄空,你們兩個又戲弄我!”
小和尚摸著自己的光頭,乍呼呼地四處張望。他看見坐在自己左手邊的玄明、玄空手裏共拿著一隻盛著半碗水的缽盂,還一邊抿嘴偷笑,忽而什麼都明白了。
此時的小和尚怒目圓睜、聲音加重,一副生氣的樣子,但師兄弟們看了他的模樣、聽了他的語調絲毫沒有收聲,反而笑得更加厲害。
因為這小和尚生了一副女相——
眉細而彎,細長的眉依附在高高的額頭上,湛藍的眸子深深嵌入單薄的眼窩之中;
麵白無須,秀氣的鼻子在麵中勾了個弧度,小巧的耳朵靜靜睡在如瓷的臉龐之上;
口小唇薄,血色不足的唇時常緊閉、小小的嘴也不知道怎麼說笑,沉默寡言的他總讓人產生很好欺負的感覺;
纖手細腰,骨節分明的手指外僅僅裹了一層薄薄的皮,配上瘦弱的身形,好似風一吹便會“咯咯”作響;
他這模樣絕不像中土人世,反倒有點像西域送來長安的妖冶胡女,甚至僧眾們中私底下還流傳著一種說法,這小和尚是某個皇宮貴族與胡女產下的私生子,藏於長安城外的金山寺。
所以說,小和尚生氣的模樣在師兄弟看來莫不過是女孩子的杏目圓睜,小和尚充滿怒意的語調在師兄弟聽來也隻是大小姐的嬌嗔撒歡。
可就算如此,小和尚還是要揮出自己的拳頭。
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揮出拳頭,頂多會被師兄弟認為他是外表動作娘們嘰嘰,但骨子裏還是有男孩子的血性;可如果自己連拳頭都不揮,默默地忍受別人的羞辱,那就會被人當作一個從裏到外都是娘們的娘們。
“哈哈,哈哈哈~~”
僧眾們終於憋不住集體笑出聲來。
“你們……你們,我要打扁你們!”
小和尚氣得憋紅了臉,捋起僧袍照著坐在他身側的玄明、玄覺的光頭上揮去。
玄明、玄空兩和尚依舊顧著嗤笑,因為他們知道小和尚那軟綿綿的拳頭對它倆練過鐵頭功的腦門壓根造不成絲毫痛癢,隻是給僧眾們徒增笑料罷了。
“虛妄——”
短短的兩字,從講經台上迫來,似欲雨前壓城欲摧的黑雲,牆住了小和尚的周身,任憑小和尚切齒怒目,他那停在半空的拳頭都無法前進半寸。
“虛妄!”
那迫來的兩個字戛然而止,一張蒼老的臉停在了小和尚的麵前——
須眉皆白,可藏於褶皺下的瞳孔卻透著罕有的精銳光芒;
牙落嘴癟,可那隆起的下顎訴說著曾經屬於它的力量感;
身形佝僂,可那肌肉幹癟的骨架將寬大的金袈撐到最滿;
這張臉的主人叫圓覺,是金山寺的主持,寺內無人知道他多少年歲,因為寺院中所有的和尚都是他收養帶大的。
而“虛妄”二字,正是圓覺主持親自給小和尚取的名字。
“早課上鼾睡,被人激怒還要動手傷人,你入門在師兄弟中最早卻最為愚頑憊懶、怠慢經卷、不守五戒,唯一的本事就是惹我生氣。”圓覺主持沒有動作,隻是盯著虛妄的眼睛,“你現在安安穩穩坐下聽我講經,早課完後來我禪房一趟。”
虛妄本還想說些什麼,可圓覺大師略怒的目光讓他把話都咽了回去,隻得忍住委屈坐回濕漉漉的位置上。
在主持的講經聲中,師兄弟們嘲笑的愈發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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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寺中,主持房內——
虛妄定定地低頭站著,但他的心靜不下來,因為圓覺主持就坐在他的對麵。
圓覺主持生性簡樸,他的主持房建在講經閣樓上,是用一個堆放雜物的小閣樓改的,平日裏吃的也是金山寺自己種的時節菜蔬。他平日裏省吃簡用,把省下來的香火錢擴建金山寺中的僧房,以便收留長安城裏更多的孤兒。
而虛妄也是圓覺主持收養孤兒中的其中一個。
虛妄從小無父無母,從他懂事的那刻起他所認識的長輩便隻有圓覺主持一個。而在一眾小和尚中,圓覺主持對虛妄也是格外的好。
每次發新衣了、或者有好吃的素齋,圓覺主持都會先給虛妄,自己則穿縫縫補補的舊衣、吃醃製的菜蔬。
就像現在,圓覺主持脫下他那件在講經或見客時穿的金色袈裟後,在自己的主持房裏穿了一件縫縫補補的僧服,他長滿老繭的手拿了一塊毛巾擦拭著虛妄身上那件半濕的新僧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