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韓信的曆史評估何以虛高
經過上述分析大致可以斷言,韓信的功勞肯定沒有人們認為的那麼大。那麼,這種功勞畸高結果是怎麼造成的呢。楚漢戰爭最重要的曆史資料《功臣表》是經司馬遷傳下來的,司馬遷完全應該知道楚漢戰爭的大致情況,為什麼要給韓信記下了許多不屬於他的功勞呢?這其中肯定有感情的因素在起作用。司馬遷為了寫史,去過韓信的老家淮陰,韓信之事跡令人感慨處頗多,其發達前的胯下之辱,確實是能觸動司馬遷心底敏感處。但菜九以為,在韓信的事情上,情感因素並不是決定性的,最可能的原因是司馬遷受到了某種誤導,這種誤導左右了太史公的評判。這種誤導有兩個來源,一個是蒯通之言,一個是張良的傳說。蒯通之言可能是劉邦有意識讓其散布的,而這種言論一旦形成廣泛持久的流傳,就會深入人心,司馬遷對其印象深刻也很正常。張良的傳說又是一個流傳甚廣的口述曆史,正好與蒯通之論相輔相成,頗為配套;兩者同時流傳,自然加大了其內容的可信性。但無論其如何深入人心,都不因為其具有一定的可信性,就能成為史實。因為實際發生的曆史,恰好不甚支持這兩個流傳久遠的口述曆史。讓我們先來看看張良的傳說。
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曰:“九江王黥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郤;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麵。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韓信將兵擊之,因舉燕、代、齊、趙。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留侯世家》
這段話的核心落在最後二句,即漢之天下是此三人打下來的,且以韓信為最。但這個記載是有問題的,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這是一個事後諸葛亮的說法。張良說這種話的時間是漢二年漢敗彭城之後,當其時,話中所說的三個人除了韓信之外,其餘二人還都不是漢陣營中人:彭越是個單幹戶,漢對彭越並沒有指揮權;黥布是否會叛楚歸漢也是未知數。彭黥二人作為建立廣泛的統一戰線是可以考慮爭取的,如果作為依靠力量而納入作戰規劃,製定戰略,顯然不那麼可靠。除開此二人,就是劉邦陣營的韓信,在當時也沒有機會充分展示才能,是否能真的成為依靠,還有待時間與戰功的檢驗。當時劉邦部下能戰者甚眾,曹參、周勃、靳歙、灌嬰皆是,如果再考慮事跡或受到刪節的呂澤部,劉邦的陣營並不缺人。張良偏偏舉薦了自己不熟悉、劉邦也不那麼熟悉、能力如何還是個未知數的韓信,好像不合情理嘛。帝王之師張良難道會在那個時間裏給劉邦出這麼一個不靠譜的計策嗎?讓我們將這一段話放到真實的曆史中驗證一番,看看其可信性如何。
首先,且不說漢王劉邦當時未必會有此一問,至少這種問話的內容,與劉邦日後的行事軌跡不合。捐關以東等棄之,所謂關以東,即整個函穀關以東,難道劉邦想退守關內,坐享其成?史料明載,除了滅章邯及斬殺司馬欣兩度回到關中,劉邦一直堅守在滎陽、廣武一線,與項羽相持。而與項羽的正麵作戰,是整個楚漢戰爭的主戰場與主旋律,劉邦屢戰屢敗,迭仆迭起,所以日後稱帝之前,諸侯勸進時言其功最高,並不是一句客套話,而是實情。即此一條,《留侯世家》記錄的最後一句“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就不那麼站得住腳。“九江王黥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郤”,當時項羽發兵擊齊,要黥布助戰,黥布沒有親自出馬,而是派兵數千,惹得項羽不開心,但這隻是事後才能知道的事情,在當時的資訊條件下,漢方未必能知道得如此清楚。而且,以黥布與項羽的交情,這種事情也未必就能造成兩者的分裂。如果黥布與項羽決裂,是否就能加入到劉邦陣營,加入之後是否能聽劉邦的差遣,皆是沒有把握的事。事後來看,黥布之與項羽決裂也是因為突發事件(隨何殺項羽使者),另據《黥布列傳》,策反黥布之議出自劉邦,由隨何執行,似與張良關係不大。《黥布列傳》記漢王曰:“孰能為我使淮南,令之發兵倍楚,留項王於齊數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其時間記為漢三年,但因這一段記載比較混亂,很可能與張良所說是同一時間。司馬遷之所以要在《留侯世家》提到劉邦依張良之計派遣隨何使九江,可能就是注意到兩個史料有衝突,故曲為彌合,以便與張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曆史評價相配套。但依黥布真正與項羽決裂時間來看,漢派遣隨何出使九江,當以漢三年似更合理。至於彭越,他本來就是一股獨立勢力,雖然漢王封他為梁相國,大約為漢陣營在魏地的利益代表,但這種虛銜並沒有多少實際意義,他仍然根據自己的需要或生存狀況,時而叛漢時而叛楚。像彭越在戰爭主要階段所表現出來的行為特性,又豈能如張良所言可以委以重任?彭越主要是依漢擊楚,與楚聯合的事跡沒有被記載下來,但彭越肯定有自己的小算盤,就是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並擴充實力。而彭越擴張的範圍,就在項羽的勢力範圍之中,換言之,彭越侵蝕的就是項羽的利益,所以彭越與楚的矛盾較為突出,劉邦也正是時時利用這種矛盾來削弱項羽。像劉邦數度派兵幫彭越幫黥布,目的都在削弱項羽的勢力,而沒有劉邦的襄助,彭黥二人所取得的戰果就會小得多。如果進一步分析,不止是彭黥二人能從劉邦這裏得到兵力上的襄助,就是韓信,劉邦也不是一味從他那裏調兵,也會根據戰場上的實際需要,為韓信補充兵力,甚至親臨韓信主持的戰線作戰。據此可以肯定,劉邦從來沒有像《留侯世家》說所說的那樣“捐關以東等棄之”,而是不斷地給予各路人馬強有力的支持,最終做到了利益最大化,完全可以說,三個人的軍功章裏也有劉邦的一半。分析至此可以肯定,張良這段傳說的用意是突出韓彭黥三個人的戰爭貢獻,同時也增加了張良的舉薦之功。但因為這段史料與當時的情景及事後的曆史走向不符,所以不得以其為信史,而隻能定其為傳說。隻是這種傳說的東西特別提到韓信的事跡,因此其作用主要在於加大了韓信對戰爭的貢獻,不僅影響了後世人們對曆史的評判,也影響了人們對韓信的曆史評判。如明代學者茅坤曰:“予覽觀古兵家流,當以韓信為最,破魏以木罌,破趙以立漢赤幟,破齊以囊沙,彼皆從天而下,而未嚐與敵人血戰者。予故曰:古今來,太史公,文仙也;李白,詩仙也;屈原,辭賦仙也;劉阮,酒仙也;而韓信,兵仙也,然哉!”(《史記鈔》)韓信的曆史地位形成,是否與張良的這種不甚可信的傳說有關,讀者諸君可以自行評判。更可奇者,傳說中的張良在說這種話的時候,甚至於可能還根本不認識韓信。可能人們會以為菜九此說太過匪夷所思了,先不要下結論,容菜九將張韓二人的曆史交合點梳理一下。據《淮陰侯列傳》,“漢王之入蜀,信亡楚歸漢,未得知名,為連敖”。這個時候張良在什麼地方呢?曰:已隨項羽及韓王成出關到彭城。可以肯定,在這個時候,張良離開劉邦,韓信投靠劉邦,張良豈止是不認識韓信,張良甚至都不知道世上還有韓信其人。張良離開劉邦以後,韓信才漸漸嶄露頭角,但仍沒有獨當一麵,應該也沒有顯示出奇特的才能。後世往往以為漢定三秦是韓信的功勞,但無論是韓信的本傳,還是功臣表記載,都沒有透露絲毫韓信與定三秦之間的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