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六月初二是個朔夜。月亮隻有隱隱約約一條細線,隻是靠著星光,草原上才能勉強分辨出一米開外物體的輪廓。
夏夜的草原很靜,也很熱鬧。靜,是視覺上的。白天像海浪一樣在風中起伏的草場,現在黑得成了一片。熱鬧,是因為蟲子們早早就開始了演唱會,從這晚到的仲夏一直唱到農曆九月的深秋,在交配的狂歡中升天。
但是今晚的草原有些不一樣,很熱鬧,也很靜。熱鬧是因為原本在星空背景下呈一直線的大地輪廓有了變化。一個個人和馬的剪影不斷經過。他們所到之處,蟲子被驚擾了,紛紛靜默抗議,隻剩下戰馬摩擦草葉的“沙沙”聲。聽久了,就像是微風吹過的背景聲,會被自動略去。天地間就隻剩下幾萬個詭異的黑影在成群移動。
突然,有一絲雜音加了進來。那是李雪鱗觸景生情,以耳語的聲音低吟道:“月黑雁飛高,單於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盧綸這首《塞下曲》果然是千古絕唱。”九條賴嗣那讓人聽著悅耳,心裏卻不太舒服的聲音在邊上低低響了起來。
“九條先生,你對漢詩很熟悉。”
“中華上國的一切我們都很熟悉。”
“可是我們這兒對你們熟悉的人卻很少。”
“因為我們實在是太不起眼了,不值得關注。”
對話冷場了。過了一會兒,李雪鱗又吟了一句詩:
“‘黑夜給我了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什麼?”
“某個人寫給某些人的詩。可惜在這個最需要有人理解它的時代卻恰恰最不被理解。”
“決戰前討論詩詞很風雅,將軍大人。我能理解。”九條賴嗣很明白似的點點頭,“雖然前路多舛,總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李雪鱗沉默了,但九條賴嗣能感覺到他的灼灼目光。過了會兒,黑狼王的剪影發出一聲輕笑,像是譏諷日本人,也像是自嘲:“你看,這果然很難理解。如果你真能明白這首詩的意義,也就真正了解了我。如果連我這個中國最隨處可見的人都不熟悉,不知道這首詩對我來說多麼重要,又怎麼稱得上熟悉中國呢。”
“……在下冒昧,請問對將軍而言,這首詩是什麼?”
“在過去,是一種情結。現在它是一個理由,一個解釋,一個信念。”
李雪鱗頓了頓:“我有些理解顧城了。”
“可否……”九條賴嗣話沒說完,李雪鱗已經催馬離開。這是他少有幾次的吐露心聲。或許是因為決戰前的興奮,或許是對未來有些不確定,他將真相向日本人展示了一角——雖然是在沉沉黑暗中。
直到數百年後史學家們偶然從故紙堆中找到九條賴嗣的筆記,才發覺這句詩實在不該因為字麵意思就被鐫刻在翻新後的國立大圖書館門口。它不是意氣風發的求索宣言,而是一個孤獨靈魂的掙紮。這一點上新大陸做對了——他們用數十種文字將這句話刻在了阿爾昆岡國家公墓最高處那塊墓碑兩側的牆上。
但這種理解來得很晚。至少李雪鱗有生之年裏,他在世人眼中是榮光、力量、智慧這三位一體的完美化身。在某些群體看來更是無限接近神的第一人——雖然這與他的本意出入不小。此刻行軍在遼東草原上的士兵們毫不擔心麵對優勢兵力的敵人有沒有失敗的可能。軍長帶隊,勝利顯然是為國防軍而準備的。
有了樂觀的目標,這支軍隊對於艱難險阻的克服能力就顯得特別強。夜間行軍除了生理上不適應,同樣隱藏著許多危險。遼東草原水量豐沛,一些平地上河水常會泛濫,留下一片片粗看並無異狀的沼澤。隻要人馬踩上了,極少能逃脫生天。當三萬五千人一同行軍,而且排的是密集隊形時,發生失足的概率就變得很難忽視。
李雪鱗聽到左翼行軍的聲音似乎雜亂了。正想找人詢問,張彪早已經去看了個大概。
“有兩個士兵掉進沼澤了。很深。等大家去救時,他們……”
“記下他們的名字和軍銜,按陣亡算。”李雪鱗下意識地看了看戰馬正要踏上去的土地,入眼卻隻是沒有細節的黑暗,他搖了搖頭,“那兩位士兵至死沒有發出聲音,很好。這個時候如果放開喉嚨呼救,聲音能傳出數裏。”
“現在有三位士兵自願守在沼澤邊上引導部隊通過。都是和死者同一個班的。他們希望能在這兒做個標記,以後為那兩人立個墓。”
“批準。但必須在我們最後一批人經過時歸隊。你去讓遊騎排成等距橫列在前頭探路,一有問題立刻定位,指揮繞行。”李雪鱗拉住正想離去的張彪,“還有一件事。淩晨戰鬥打響時,張彪,你來全權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