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小皇帝隻是微覺奇怪,還以為一向出口成章的李毅隻是在醞釀詞語。可過了有一盞茶的工夫,黃綾上仍是幹幹淨淨的。這可就有問題了。
見小皇帝的臉色越來越不善,李毅心一橫,索性將筆扔了。站起身亢聲道:“啟奏陛下,請恕臣不敢擬此詔!”
李毅擬詔時坐在單獨的座位上。此時耶律宏和阿史那兩人條件反射地想要衝上去,卻被李雪鱗用目光製止了。隻聽得李毅在小皇帝的詢問之下開始一條條揭發某個心有異誌的軍閥:
“……夫遼東流寇僭稱‘天可汗’,改弦易幟,屢不遵朝廷號令,其心可誅!賊首為人不端,行事殘虐,有違皇上仁德之道。且不以為恥,竟樹婦孺屍首數千裏……”
李毅所說的倒也基本是事實。很多內容,比如那道有名的穿刺長城,小皇帝還第一次聽說。看向李雪鱗的目光變得十分畏懼,就像麵前坐著的真是傳說中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而這片口頭檄文所指責的主角倒對這個意料中的意外毫無表示,安之若素地聽著李毅發泄積怨。
“……更有甚者,賊首勾結朝中大臣,欲圖謀不軌!臣忠心於陛下,不願同流合汙,竟被當場毆打!陛下請看,這兒,還有這兒,都是被他所傷!賊首所犯種種,雖萬死不能贖其分毫,更遑論微末之功。陛下聖明,早知此人狼子野心,故事先召集宮中侍衛埋伏近旁。何不現在就將賊首拿下,以正國法!”
小皇帝看看跪在地上磕頭的李毅,再看看眯起眼安坐在椅子上的李雪鱗,驚愕得說不出話來。為了不讓他感到是出於私心在排擠,李毅就算在小皇帝麵前說軍閥的壞話也是拐彎抹角,引經據典。現在居然指著鼻子開罵,那是完全撕破臉了。至於調集侍衛,這倒是午前李毅派人來轉達的,小皇帝想想也沒什麼壞處,就準了。哪知居然是為了演這出。
李毅仍跪著磕頭,越磕越響。血已經流了滿臉,一次次和金磚撞擊也讓腦袋變得暈乎乎的。但他不能停下來。這是扳倒李雪鱗的最後機會。一旦放虎歸山,再想下手就絕無可能。隻有讓小皇帝開個口,無論是出於同情自己也好,或者是真的意識到這個軍閥的威脅,能將李雪鱗斬殺在當場,他李毅這一生就再也沒有克星了。
“翰林……先生請起!快請起!”小皇帝被嚇壞了。居然忘了叫內侍們來幫忙,自己一個人走下禦座去扶起李毅。
“先生有話但說無妨,何必這樣自殘身體。”
李毅見小皇帝眼中的關切情真意切,知道事情已成了六七分。正想再用聲淚俱下給自己加點分,殿裏卻響起了一個最令他討厭的聲音。不但聲音本身讓他聽了不舒服,內容也是刺中了李毅的痛處。
“陛下能謹守弟子道,實在難能可貴。”李雪鱗一上來就肯定了小皇帝的舉動,讓對方放鬆敵意。和容易鑽牛角尖的小孩子對著幹可不是什麼明智的舉動。
“李雪鱗!方才先生所說可屬實?你是何居心!”
隨著小皇帝的呼喝,十多個侍衛衝到了殿上。有四個人拔出刀架在李雪鱗頸中,其他的站在眾人身後,刀尖指著晉王和三位少年的後心,隻有淡雪被額外豁免。隻要皇帝一聲令下,大家免不了血濺當場。
打磨鋒利的刀口離大動脈和喉管隻有一公分的距離。草原的統治者可說是頭一次離死亡的工具如此之近,但真正的死亡卻離他還遠得很。李雪鱗從沒指望過自己和身邊這幾人能有中歸辛樹的身手,在宮中來回殺幾次都不會碰破油皮。哪怕擁有這個世界上最精良的甲胄、最銳利的武器,對於他現在的處境也一點都幫不上忙。
但守護著李雪鱗的卻遠比任何物質防護手段更堅不可摧。那是由戰爭威脅和經濟利益兩重壁壘組成的護身符。沒有多少利益的巨大風險和沒有多少風險的巨大利益,擺在麵前一目了然。隻是想報私仇的人倒還有可能不顧一切殺了他,但夏帝國的統治階層,隻要智商偏差值不算太大,都會做出正確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就像當初的晉王和鄭太師那樣。
雖然這種類似於訛詐的手段很卑鄙,但確實有效。這就夠了。李雪鱗的信條是“死人不會說話”。這句格言可以從兩方麵理解——要想讓人不說話,隻有殺了他;自己如果想要說點什麼,那就得不顧一切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