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你認為‘聖人’是什麼?”
王德山沒想到當世梟雄居然以這個問題為開場白。沉吟了一會兒,反問道:“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是為聖人。但不知王爺以為如何?”
“哦,您說的是標準答案。我想問的是,您認為該怎麼看‘聖人’?是‘聖’,還是‘人’?”
老夫子撚著胡須,看了看一臉真誠求教樣子的李雪鱗:“王爺,聖人乃是天地造化產物,脫凡塵、存大道,是以為聖。”
“嗯,那麼老先生的意思是,聖人不是人,是天地精氣所生的精怪?”李雪鱗臉上的笑容如同辯日的兩小兒一般,笑得純真無邪,“我倒是不知道孔仲尼是從仙桃還是石頭裏蹦出來的。老先生,你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能給我說說不?”
這這這……蠻夷!有這麼糟踐至聖先師孔夫子的嗎!當他是桃太郎還是孫悟空?王德山兩眼一翻,神色不豫。他有點生自己的氣。原以為渤海稀奇古怪的新聞不斷,民生卻一日好過一日,這渤海王理當是個人傑。沒想到也不過就是個腦子比較好使的蠻夷。
李雪鱗見大儒沉下臉來,也不著惱,仍然笑眯眯的問道:“老先生別動氣。我雖然沒有受過聖人教誨,卻也不是不學無術。隻不過我所學的和中土之顯學差異很大。我的老師曾說過,實踐出真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不知老先生以為然否?”
王德山撚胡子的手停住了,思索了一下。
儒家是入世的學說,誕生的基礎是當時世俗社會中的現狀,誕生的目的是為了對現有情況作出改良。以孔夫子的所作所為來說,也是理論聯係實際的一生。既然要在實際中進行運用,那麼理論除了對實踐有指導作用,實踐同樣也在檢驗理論。
但是在長久的形而上的過程中,中國人喜歡雜燴的毛病也影響了儒家。孔仲尼從一個類似於蘇格拉底的教育家、哲學家,被升格成了聖人,進而與神仙排排坐。當然,這其中有獨尊儒術政策的推波助瀾,統治階層希望以此實現中國式的政教合一。而從迄今為止的曆史來看,他們達到了目的。
這樣一來,儒家經典又脫離了世俗。隨著時代變遷,儒學典籍所立足的社會情況被曆史湮滅,儒家的思想體係成了空中樓閣。如果這時候還要理論聯係實際來檢驗,空中樓閣估計會和上海的“樓脆脆”一個下場。之所以還沒有完蛋,不過是托了獨尊儒術的福,讓社會發展在儒家典籍的框框裏兜圈子。換句話說,儒生們在玩著既是包工頭又是驗收員的把戲。但是社會不是橡皮泥,在幾百上千年之後,現實與理論的差距已經顯現。
作為一個身處在正常時空中的人,王德山的思維再敏銳,也難以像渤海王那樣站在曆史長河之外,從下遊很遠處縱覽全景。他大半輩子都花在了研讀聖人之言上,聽到李雪鱗隱然有把孔夫子拉下祭壇的意味,自然而然地找理由為師門辯護。
“實踐出真知?這個提法倒也新鮮,不知王爺師承何家?但在下以為,聖人微言大義,雖曆經千古亦存大道。實踐……這乃是術業,與聖人所立之言相比,等而下之了。以術業證大道,似乎有失偏頗。”
王德山說完,又撚起了胡子。他原指望這番話能讓車廂裏其餘三人咀嚼一番,再露出一副頓悟的樣子。但是齊楚和阿史那似乎是左耳進右耳出,根本不在意。而李雪鱗仍是那副純良燦爛到讓人不忍拒絕的笑容。
“不好意思,老先生。您剛才說了那麼一大堆古文,是不是想告訴我,聖人說的話都對,不需要理由,不需要驗證。我們想去驗證它的可靠性,反而是不入流的粗鄙行為。是不是這樣?”
王德山想點頭同意,卻又被話中明顯的嘲諷之意阻住。渤海王雖然總結得很粗俗,卻把他剛才的意思都點了出來。但把文言文擠去水分之後,卻又顯得是無賴說辭,這讓老夫子心中很是鬱悶。
“老先生,我也來給您說個故事吧。”李雪鱗將手肘支在膝蓋上,手指交叉撐著下巴,如同麵對著病人的心理谘詢師,“您聽好,現在我們所坐的這個馬車車廂裏有一條火龍——會噴火的巨龍。但是這條龍是神物,你看不見,摸不著,聞不到,總之,你無法用任何手段去感知它。但是我要說的是,這條龍確確實實在這兒。啊,這會兒它正看著您呢,舌頭還一舔一舔的。
“那麼您是否可以回答我,您相不相信這條火龍的存在?”
“這個……王爺見笑了。”
李雪鱗似乎早知道他會搗糨糊,轉頭問秘書:“哲倫,你信不信?”
“眼見為實,我不信。”
“你呢,齊楚?你信不信?”
“長官,如果要我相信不可感知又不可描述的東西,那就意味著我們身邊也有可能潛伏著這麼一個沒法發現的刺客。”內務部長笑著一攤手,“請您允許我辭職,我們內務部隻能管活人的事。”
“齊楚,你倒是很懂得職責清晰的概念嘛。不錯。”李雪鱗也回以微笑,轉而對儒生道,“老先生,我講這個故事並非要尋你開心,隻是想說明一個概念——如果某個說法是真實可信的,就必須能有證偽的可能性,而它的可信度源自證偽嚐試的失敗……換個您能聽懂的方式,那就是說,如果一件事是真的、正確的,比如你所說的大道,那麼我應當能試著用當前存在的任何手段去證明它是錯的,是狗屁理論。隻有當我在反複嚐試之後仍然無法證明它錯誤,那它才是正確的。
“請注意,剛才我說了一個很重要的因果關係——就客觀情況來說,因為理論是正確的,所以它無法被證偽……是的,我想您和其他儒生一樣,都相信孔仲尼先生的學說符合這個因果關係。但是這個因果關係中隱含了一個邏輯陷阱——客觀情況雖然擺在那兒,卻受到我們主觀認識的局限——你如何知道理論是正確的?誰告訴你的?聖人說的就正確?那聖人的弟子說的正確嗎?聖人的老師呢?父母呢?君主呢?
“對於人類有限的學識來說,沒有任何理論是天然正確的,就算是一些看似不證自明的現象,比如‘連接兩點的有且隻有一條直線’——其實也有著局限性。如果這兩點是在球麵上,就無法在球體表麵作出連接它們的直線。因此任何理論都需要通過證明來確定它正確與否。更嚴格地說,證明它在我們當前所認識的世界中是否正確。當然,因為局限於證明手段,即使當前無法證偽,也不能保證日後同樣不能。所以一個在當前正確的理論,在日後卻未必正確……您能跟上我的思路嗎?……哦,很好,您居然能大致上聽懂,思維真是十分敏銳,讓我很驚訝。那麼我就繼續了。好嗎?
“同樣因為我們身為人類的局限性,很難在用盡一切手段對理論進行證偽之後,再去使用它,因此往往通過證明它的等價命題進行求證。在不引入其他條件改變命題的情況下,一個命題等價於它的逆否命題…如果把剛才那個因果關係轉換成逆否命題,表述為:如果一個理論被證偽,那麼它是不正確的。
“啊,對了,逆否命題。是這樣,老先生,在我所學的哲學中,一個命題的真偽和它的逆否命題一致。比如說,‘如果甲是乙的兒子,那麼甲的兒子是乙的孫子’——您對這個表述沒有疑義,對不對?這個命題逆否之後就成為‘如果甲的兒子不是乙的孫子,那麼甲不是乙的兒子’——將因果雙方都做否定,再倒轉,命題的真偽仍然和原來一樣。很有意思,不是嗎?另外還有逆命題和否命題的概念,我稍後會向您介紹。這種推理方式就叫邏輯推理,儒學中似乎沒有單獨立說,但卻是一切學問能夠脫離街頭無賴打口水仗的層次,不成為狗屁的最重要根本。也是我所學的哲學建立的基礎,人類的一點小聰明。不過這種智力遊戲已經足夠把所謂聖賢拉下神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