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聶文笑道:“怎麼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到底好不好聽?”
托尼道:“好聽是好聽,可是不對味。”
“不對味?什麼味?”
托尼撓著腦袋著:“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對味。你唱得像是歌,不是哼牙子。”
聶文覺得好笑:“哼牙子不是歌嗎?”
托尼搖頭道:“哼牙子就是哼牙子,早晨起來唱不好,晚上回去沒力氣唱,隻有最苦最累的時候,狠狠放開噪子嚎一陣,才有那個味。”
聽了托尼這番費力的評析,聶文知道為什麼自己唱得不是哼牙子了,自己隻是喜歡這首歌的曲調,卻根本體會不到歌詞裏那種深深的絕望和呐喊。沒有那種心情,就絕不會唱出哼牙子的味道。
想到這裏,聶文不禁在腦海中描繪那段黑暗的歲月,在黑暗中的血腥和戰亂,還有饑餓和勞累,描繪那些陷入絕望和深深無奈中的人們,用僵硬的十指挖出草根,母親的乳汁已經枯萎,隻能眼睜睜看著嬰兒餓死。
“誰走過月亮的那邊?誰帶來長長的冰寒?我跪在木樁下啃著冰雪,在黑夜裏對太陽呼喚......”聶文猛地放開嗓子嚎了起來,開始還怕走調,越是唱到後來,越是想把那些苦難和痛苦都喊出來,叫出來,哪裏還會想到跑不跑調,他一遍遍的唱著,仿佛自己就是一個在冰天雪地中絕望的貧民。
這一次托尼沒有說什麼,隻是呆呆的望著遠處起伏的丘陵,望著青黃斑斕的大地,兩行濁淚從眼中湧出,又潸然滾落,無聲的落在綠意初綻的大地上。
聶文唱完了,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的體會似乎深了一層,觸摸到了最柔軟也最堅固的那一部分,那裏充滿了淚水和希望,卻隻是默默的承受著,不肯在苦難中迸發。
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忽然發現托尼正擦著眼淚,奇怪道:“怎麼了?”
托尼搖了搖頭:“沒有,我想起了父母。”
聶文“哦”了一聲:“他們還好嗎?”
“都死了,餓死的。”托尼振作了一下精神,“媽媽把爸爸屍體煮了喂我,然後又把自己割了喂我。”他低下頭:“我活下來了,他們都死了。”
聶文的心緊緊一陣抽搐。
“我活下來了....活下來了....”托尼喃喃地道:“可是活著又怎麼樣呢?”
聶文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勸慰,想了想,才對托尼道:“哼牙子裏麵唱的黑暗已經過去了,你看,太陽不是已經升起來了嗎?你剛才還說那片田地能收兩茬麥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托尼點了點頭,向遠處一指道:“你聽,那邊也有人在唱哼牙子了。”他手指著南邊的一片荒野。
聶文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極盡目力,也隻能勉強看到一個小小的黑點,想必是在田地裏耕作的貧民。
托尼大笑道:“你剛才唱得真有味哩,肯定是被人聽到了,就情不自禁的唱了起來。”
聶文望著遠遠的黑點,口中喃喃地道:“他們情不自禁的唱起來了麼?希望已經有了,黑暗已經過去了,可是哼牙子還會一直唱下去麼?”他第一次認識到,其實苦難不僅僅來自災難和自然環境的破壞,也許,最長久的苦難,都隻是人自己造成的。那些衣不蔽體的貧民,艱難的揮動著沉重的銅鋤,一寸一寸的開墾著荒原,然後帶著疲勞和饑餓回到簡陋的像一個墓穴一樣的房舍裏,等待著黎明和第二天的勞作。對這些貧民來說,活著就是一種苦難,正像托尼剛才說的那樣:“我活下來了....活下來了....可是活著又怎麼樣呢?”
聶文感覺胸口像堵著一塊大石頭,壓得心情也沉重起來,荒原依然是青黃斑斕,可是此刻在他的眼中,卻像是一滴滴落在大地上的淚水和汗水,打濕了這個冰原,也融化了這個冰原,也許,將來有一天還會把自己葬在荒原下,供養著一叢荒草,或是一壟麥田,又或者隻是一片黃沙。
托尼蹲在地上用手捏著土塊,看著土塊在自己的手裏變成鬆散的一粒粒細土末。
聶文忽然覺得,這一刻自己很沉重,但卻很踏實,真真正正的腳踏在這片土地上,融於這片土地,理解這片土地。荒原的風吹來,將頭發吹得淩亂,聶文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步一步向羅馬城的方向走去,無論自己從前做過什麼事情,但從這一刻起,聶文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了,無論做什麼,總要去做,如果什麼也不做的話,就像托尼說的那樣,活著又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