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經過其實很簡單,在處理馬尾辮被殺案的時候,瘋子艾吉是被鄰居莎拉陪著趕往警察局的,然後女招待與米茲一見鍾情,火速進入了熱戀階段。
“沒有人願意在那種地方長久地工作,莎拉隻是被逼無奈罷了。她從索馬裏那邊以難民身份遷入埃及,政府根本無法提供工作機會……”
米茲嘮嘮叨叨的毛病又開始了,我隻能友善地打斷他:“米茲,恭喜你找到了中意的妻子,方便的話,把艾吉叫出來,我想跟他談談。”
一見鍾情是世間最美妙的感情之一,我會很樂意祝福他們,但此時此刻,還有很多大事要做。
“他就在三樓上,不過陳先生,為了報答你的幫助,莎拉希望自己的小妹妹能陪你一段時間。像你這麼優秀的人物,身邊沒有女人怎麼行?伊蓮娜、伊蓮娜……”米茲醉了,向著廚房嘶聲大叫,臉上帶著曖昧的笑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不肯鬆開。
我掰開米茲的手,大步走向那道狹仄的木樓梯。
廚房裏有兩個女人同時回應著米茲,一個是莎拉,另一個清脆婉轉,應該是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
連續四次轉折後,我踏上了三樓。這是一個滿地狼藉的大廳,根本沒有臥室客廳之分,隻是一個堆滿了畫紙、畫板的大房子。左右兩側的牆壁都被摞到天花板的厚書擋住,一股濃重的黴味一直向樓下飄去。
目光所到之處,至少能看到十塊以上的畫板,歪歪扭扭地靠在畫架上,顏料盒、幹涸的畫筆更是像柴火棍一樣丟在地上。每前進一步,就會踩到不同圖案的畫紙,發出嗤嗤啦啦的動靜。
“艾吉。”我看不見人影,隻能叫了一聲。
一個半人高的廢紙堆裏伸出一顆頭發蓬亂的腦袋:“誰?誰在叫我?”他戴著一副厚重的近視鏡,臉上塗著各種深淺不一的顏料,直愣愣地瞪著我,如同看著一個從天而降的怪物。
“我是陳鷹,莎拉讓我來的。”我有過與精神病人打交道的經曆,他們雖然思維混亂,但都能記得自己身邊的人。
他從紙堆裏爬出來,走向一隻灰乎乎的舊沙發,噗通一聲坐下去,震得四處灰塵亂飛。
“坐。”他指向沙發對麵的一隻方凳,“你是第六百五十五個來聽故事的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我已經把‘黃金之海’的故事重複了六百五十五次。按照耶魯大學的科雷教授發明的‘訊息價值遞減論’,那個故事的價值已經貶值了六百五十五倍,折算為貨幣單位,則數值無限接近於零。所以,你隻管聽,隻管問,而無須多付一塊錢。”
從這段話裏看,他的思維完全正確,所謂“瘋子”隻不過是聽故事的人覺得他的講述太怪異了,故意扣在他頭上的一頂破帽子而已。
“我可以付錢,隻要你的故事有趣。”我吹去凳子上的浮塵,緩緩落座。
“付錢?付多少錢?”他摘下近視鏡,兩隻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死死地瞪著我。
“一萬,或者十萬美金?隻要故事有趣,你可以得到更多。”我並不在意他的態度,因為這是世上唯一一個到過“黃金之海”的人。當然,我希望他的故事沒有太明顯的破綻,千萬別是沙漠裏的無賴們騙東方遊客的那種。
“嗄嗄嗄嗄——”他啞著嗓子大笑,一隻手用力指向我,最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抓了一張廢紙過來擦眼淚。
三樓正麵僅有兩扇半米見方的小窗子,窗外黑乎乎的,襯以他這種古怪恐怖的笑聲,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詭異氣氛。
“十萬美金?你開什麼玩笑?對於一個見過‘黃金之海’的人來說,區區十萬美金不過是暴雨傾盆時的一個小水滴而已,我怎麼會看在眼裏?我說過,你聽到的是一個已經貶值六百五十五倍的故事,無須付錢,懂了嗎?”
他笑夠了,身子整個蜷縮在沙發裏,像一隻受過重傷的喪家之犬。
我無聲地笑了,能夠蝸居在這種環境裏還能視金錢如糞土的人,比之中國古代的清貧狂士,也差不了太多。既然米茲決定迎娶莎拉,做為他的朋友,我會送一筆錢給他當作賀禮,間接地將送給艾吉的酬勞也算在裏麵。
“那一年,我在吉薩高地的沙漠裏寫生。在畫院派看來,一個成熟的畫家必須通過數以萬計的寫生、速寫來加強自己對繪畫這項事業的理解,但我對此深表反感。寫生,就是要把個人對繪畫對象的理解描繪出來,當你對它毫無了解時,單純地表象臨摹有什麼用?”
他揮動著眼鏡,像一個教授站在講台前一樣慷慨陳辭。
“毫無疑問,我當時在做與大漠的交流,全心全意地體會它的蒼涼博大、遼遠空闊。一個人的思想真正與大漠融合在一起的時候,感受到的隻有無聲的敬畏。我們腳下的大自然存在已達萬年、百萬年甚至億年,做為棲居其上的人類實在太渺小了。”
假如我是一個急性子的聽眾,單這兩段話便聽得無名火起了。明明是要講述“黃金之海”,他先扯出一個離題萬裏的演講詞來。
“中國古人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句子,艾吉先生,你覺得這兩句詩怎麼樣?”
我們以英文交談,古詩自然是翻譯為並不合轍押韻的句子,與平時讀到的日本緋句有些近似,這令他產生了小小的誤會:“哦,日本人也有這種深沉獨特的思想家嗎?”
泱泱大國的五千年文化積澱足以令中國人站在與大自然交流的最前沿,那些膾炙人口的詩文更是千古流傳的瑰寶,豈是日本緋句所能比擬的?
“艾吉先生,那是中國古代的一位詩人由城市進入北方大漠時寫下的,已經流傳了千年。”我耐心地向他解釋。
艾吉翻著眼睛沉吟了幾分鍾,啪的一拍大腿:“好,好,果然很好。這種句子,讓我仿佛看到了沙漠上最美麗的海市蜃樓一樣,青煙飄飛,落日如血,整個沙漠在此時此刻就是為我一個人而存在的。於是,我進入了幻覺——不,是如同幻覺一樣,但我明白,自己看到的都是真實存在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