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瀚的太平洋西邊,有一長溜的狹窄群島,這就是日本。日本的國土麵積不大,人口相對較多,氣候也較異常,冬季嚴寒漫長,夏季暴雨頻繁,加上地處太平洋板塊和亞歐板塊的結合處,火山地質活動頻繁。無論是天文還是地理,這個民族的背負都太沉重,這一切,在我們即將提到的《北國之戀》中都有所反映。
一生下來就處於一個人多地少的嚴酷環境中,從一人到一國,都要時刻不敢忘記生存之艱難,養成了日本民族一種極其獨特的孤憤、堅忍心理習性,日本人的很多行為都可以從這裏找到根源。要做事他們務求比別人做得更好,比如日本的電器、汽車、電子工業等,在世界上都有值得驕傲的資本。當然,在做壞事方麵,他們也比別的民族做得更絕,比如二戰時的那些劣跡。我無意為日本人辯護什麼,但是較大陸的人而言,日本人在情感上的宣泄確實更為強烈,他們更容易走極端,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不如此,那才是不合理的——被上帝安排在那樣的海島上,拘處一隅,幾乎等於放逐,命中注定他們要承受我們無法想象的苦難、壓抑。
我們了解日本,恐怕大多是通過電視。自從有了電視發明,還沒有一部電視劇能夠像《北國之戀》這樣,近乎嚴苛地追求著藝術的獨創性這一理念。在前二十四集廣受好評之後,竟然用一年一部的速度來演繹後麵的故事,從春到夏,從秋到冬,一草一木的變化完全是實景。給人的印象是,演員們這一年,光在拍那個片子了。這無論是在電影還是在電視中,都是絕無僅有的,要知道,日本可是一個完全商業化的社會,更不用說,現在的化裝術和電腦特效已經到了足以以假亂真的地步。除了嚴格地遵循人物與角色成長的同步,表達藝術的甚至都不必要的絕對真實,我實在沒有別的解釋。這種事,恐怕也隻有“孤憤”的日本人能做得出來。光衝這一點來說,攝像機發明以來的所有影視作品都無法望其項背。而其獲獎無數,理所當然。
《北國之戀》在藝術形式上的獨創,與其內容的構成上獨樹一幟、自成一家是相輔相成的。沒有億萬富翁的獨生子,沒有動輒就開寶馬、法拉利的鑽石王老五,沒有後來注定會變成天鵝的醜小鴨,沒有急轉直下的驚天巨變,也沒有豪情萬丈讓人熱血沸騰的絕地奮發,有的隻是一個連電都沒通上、然而溫馨的小窩。看這部片子的時候,我們不必擔心有什麼樣突發的事情會超出我們的想象之外,一切完全是我們生活中的經曆,絕對真實可信,幾乎已經到了是在看我們自己的往事的地步。然而,就是這樣平凡、樸實得近乎瑣碎的故事情節,把我們成長的一點一滴細膩地呈現出來,並最終通過這些在生活中極容易被我們忽視的枝葉藤蔓,構成了我們幾乎每個人成長的那一段難忘時光的景致。因為真實自然,所以如泣如訴,因為平凡樸實,所以如歌如夢,因為單純熾烈,所以攝人心魄、美不勝收。
——人物分析
關於黑板五郎
這是一個父親的角色,無論是在劇本中還是那個家中,這都是一個支柱性的標簽。他表情扭捏、舉止可笑,不善言辭,從不講大道理,但是他身體力行、以身作則,如春雨綿綿,潤物無聲。他對人,從來都是與人為善,同時也有自己的原則。在中紀家的農田遭受災害襲擊的時候,他寧可自己也負上債務,也還要求農會共同承擔損失。在和夫的妻子身患重病時,他不顧六十多歲的年紀,毅然地帶人幫助和夫蓋房,並鼓舞他道:“大家都來幫忙蓋房,這全是因為你人好啊!”其坦蕩無私、古道熱腸的胸懷,展露無遺。而在大理家遭受災害襲擊的時候,以及得知兒子阿純的結婚對象居然還沒離婚時,他的表現是都堅決反對,甚至不惜撕破臉皮,當著阿純的麵要阿麗“轉告你爸爸,富良野,沒有人把你們家當作好朋友”,可謂愛憎分明。
五郎對孩子,疼愛而有分寸——不讓孩子做壞事,不讓孩子觸犯原則。在很多關於這部電視劇的介紹中,都隻是用“父愛”一詞來簡單概括。的確,五郎完全配得上“父愛如山”這句話,但是,這樣描述是不夠的,在那個簡陋的家中,五郎並不僅僅是個父親,也是個慈愛的母親(他離婚了,而且妻子又去世了——很遺憾沒看到前24集,不知道原委)。因為孩子缺乏母愛,他深深地感到歉疚,執意要靠自己的努力來補償,不要任何人的幫助。所以,當阿純和所有人都商量惟獨沒和他商量,要去東京讀書時,他的表現才那樣強烈、反常、甚至執拗,哪怕那是在他生日那一天,哪怕為了那一天,阿純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為他做了風力發電機,作為生日禮物。這一點,讓年少無知的阿純覺得“過分”、“不可思議”,其實完全可以理解。也是因為對孩子缺失母愛感到歉疚,所以,他獨自建造石頭屋,不請任何人,為此,他光剝樹皮就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兩年啊!除了父母對孩子的那種無私的愛,還有什麼能夠支撐他堅持下去?而這,僅僅是剝樹皮所花的時間,不包括他挖井、建房的時間,僅僅是剝樹皮!後來,當阿純要回來幫他建石頭屋的時候,他卻說,不願被人剝奪“獨自享受建房子的樂趣”——沒有哪個人不會同意親人們一同建造他們共同的家,所以,父親所謂的“樂趣”,無疑是個善意的謊言。而這,隻有獨自帶著孩子的父親或者母親才能做得出。我想,對這一點,單親的孩子會有更多體會。
父親留戀自己的孩子,恰如孩子留戀父母,因為那是他們自己生命的延續和起點。阿純走後,為了能和女兒在一起,五郎每天早晚都去接送在外地上學的阿瑩,披星戴月、不辭辛勞,直到後來因為會影響阿瑩的學習,實在無法再堅持下去,才遺憾地停止,同意阿瑩住校。要知道,天底下所有的父親,其情感相對母親而言,都是粗線條的。從這裏麵,我們不僅可以看從作為人父,五郎所體現出的責任感,更體現出了隻有母親才會有的那種纏綿與繾眷,細膩與溫柔。在阿瑩後來難以想象地和人私奔,並偏執地一意孤行的時候,他同樣給予的是最大限度的理解和支持。在孩子違背了自己的意願的時候,父親給他們的不是抵製和叱罵,不是不去理解、接受甚至斷絕關係,而是溫暖的鼓勵。對給了自己很大傷害要去東京的阿純,他說的是“在外麵覺得憋屈,你就隨時回來”,對恨鐵不成鋼的阿瑩,他則說“瑩瑩,富良野,隨時都歡迎你回來”。無須千言萬語,一句直白無華的話語,貼心貼肺,把父親——不,是天下的父母——對孩子的舔犢之愛,表現得淋漓盡致,深刻而直捷。而這,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因為孩子缺乏母愛而產生的歉疚。即便是慈愛如水的母親,能夠做到的怕也不過如此。說五郎既當爹又當媽,實在是恰當不過。
孩子們漸漸長大,無可避免的要一個個離開家了,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天地。五郎盡管不舍,卻最終都會支持他們,寧可自己在家獨守空房、老而無依。倚門悵望,春去秋來,等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然而,五郎依然守候在那間簡陋的小屋裏,為孩子們看著窩,等候著孩子們倦鳥歸巢的那一天,一年又一年,無怨無悔。什麼叫親恩難報、什麼叫血濃於水、什麼叫可憐天下父母心!五郎為我們詮釋得絲絲入微、真摯感人。這一切,蒼白的“父愛”一詞,如何能夠涵蓋?而身為人子的我們,看到這一切,回想到隻看到自己那片天的我們,很少體會到父母的感受,怎能不羞愧得掩麵而泣?回想到細致入微、含辛茹苦地撫養我們、最後依依不舍地把我們送走的父母,又怎能不情動於衷、潸然淚下?那哪裏是阿純和阿瑩的父親,那是所有孺慕親人的孩子的父親,他身上,濃縮了全天下所有憐愛自己孩子的父母親心中,最美好的人性精華,蘊涵了我們生命裏永遠可以信賴、依靠的動力和情感的源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創作者在五郎身上花了大功夫,長時間的特寫比比皆是,可謂是濃墨重彩。而田中邦衛的表演也可圈可點,讓我們看了覺得真摯感人、毫不做作,好多農村的朋友告訴我,看了五郎的一舉一動,感覺就是在看自己的父親。連他的缺點,比如一些令人發笑的表情、舉止,偶爾來個小聰明,耍個倔脾氣,還偷廚房垃圾,都顯得那麼可愛。黑板五郎,以及他的幾個好朋友的形象,充分代表了自足自給的農業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獨特的的互助、關愛,代表了一種烏托邦式的理想社會模式和精神生態。我們喜歡《北國之戀》,無疑也是源自對那種完美卻已經失落的精神家園的向往,源自己對老一輩人可敬人格魅力的尊崇。但是,社會總是在發展,這種生態不具備聚累更多的財富的要素,不管你是否情願,在無限追求規模與利潤的工業社會浪潮的衝擊下,它注定會因為效率低下而衰微。這,實在是一種遺憾。
然而,隻要人類的繁衍模式不變,隻要我們熱愛生活,五郎的父親形象,勢必在我們心靈的發展曆程中,永放光芒。能親眼目睹生於農業社會的父輩們的人性光輝,這是我們的榮幸。為了不讓我們對《北國之戀》的熱愛流於膚淺,我們應當努力去繼承老一輩人的非凡人格,並將其一代代傳承下去,讓他們身上的那些可貴品質永不沒落,讓後人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人完美地具備著那些精神要素。這,也是我們的責任和義務。人,所以為萬物之靈,就是因為惟有我們具備這些高貴情操。
關於阿純
與父親幾乎變化較少的外形相比,阿純這個人物的塑造是令人震撼的——從八、九歲一直到三十多歲,都是吉岡秀隆一個人扮演。除了記錄片,這在整個世界的影視曆史上,恐怕都是絕無僅有的。這除了表現了創作者藝術表達上的獨具匠心,也表現了日本這個認真的民族嚴謹、一絲不苟的工作和生活態度。這為日本乃至世界都創造了一個難以模仿更難企及的完美範本。在另一篇介紹文章中,我這樣寫道:“如果說一個人一年都在拍一部電視劇或者電影,我們可以說這個人的一生中的這一年是屬於他演出的那個故事的,那麼當幾十個人幾十年拍同一部電視劇,今年有幾個月活在那個故事裏、沉浸在那種心情裏,明年又是幾個月,第三年、第四年……乃至二十多年後,還在繼續著那個家庭那個山村那些親人愛人友人的故事,我們是不是完全應該說,這個電視劇其實就是他們生命的另一個劇本呢?”在劇作者追求完美藝術構架的範疇之外,演員(包括其它演員)能夠如此投入地拿出幾十年的時間來完善劇中人物的人生道路,這其中,自然也包涵常人難以理解(即便理解了恐怕也很少有人做到)的追求美、熱愛人生的人性光澤。我們常常聽到演員們口中的“熱愛角色”一說,與《北國之戀》的這一點比起來,其差距實在不可以道裏計。《北國之戀》被讚譽為“高尚精美的人性戲劇”,僅從這個無與倫比的創作方式上來說,就是實至名歸。
我們剛剛看到阿純的時候(當然是指央視的27集),他的人和他的名字一樣,是個單純的孩子,這種單純、本分是他父親那裏繼承來的,正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阿純愛父親,愛妹妹,這種愛,來源於單親家庭十多年相濡以沫的艱苦生活,來源於父親近乎完美人格的熏陶。為了給父親送一件生日禮物,他不惜忍受鄰裏們說他“整天跟在大理女兒的屁股後麵跑”的恥笑,更和大家都不願意打交道的大理正吉頻頻來往,甚至接受他的饋贈;為了找回沾著父親手上泥土的兩萬日元,他不惜違背父輩教導的與人為善原則打了人;在得知妹妹和阿正已經有了孩子才結婚,他盡管氣惱,卻還是為他們在酒店訂了房間;在情同手足的草太哥去世時,他為自己拒絕了草太而自責不已,並和父親曾經做過的一樣,毅然地接過草太的債務……阿純的身上,有太多他的父親五郎的影子,和父親生活在一起十多年,耳濡目染,他留著太多父親的印記。我們相信,這一切,也完全符合父親辛勞持家與撫育兒女的初衷,符合父親對他成長的期盼。更難得的是,哪怕是在東京那種魚龍混雜、最容易讓好奇無知的少年變壞的地方,他雖然沾染上了一些小毛病(比如染頭發),他的朋友也開始偷他的錢,他卻仍然能夠保持自己的本色。這一點,除了因為他有那樣一位言傳身教的父親,他的獨善其身,我們實在沒有別的解釋。其本質,就是對父親的崇敬與愛戴、是父親的人格魅力的感召。
歌德在他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中寫道:哪個少男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我們的阿純愛著大理家的女兒麗麗,這種愛,和所有的初戀一樣,是純潔而無私的,完全投入的,沒有任何成年人的欲念成分在裏麵。在經典的小木屋避雨一幕中,他渾身濕透,卻忸怩地不脫衣服,反倒讓麗麗來催他。甚至在麗麗約他去劄晃,說“回不去就在那裏住一夜”的時候,這種讓他浮想聯翩的建議還使他覺得難為情。這種愛,如此純潔、美好,恰如山間的清泉,沒有任何的雜質,沁人心脾、讓人神往。回想我們初戀的那時候,所思所為,與那時的阿純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