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羅走後大約一周,我臉上的紗布被醫生們小心翼翼地揭開了。這並不是我的傷勢好些了,而是天漸漸熱了,我躺在床上不能動,汗都浸到紗布上了,把紗布弄得硬邦邦的,我覺得自己的腦殼被裹得像個叫花雞,甭提有多難受了。更難受的是流汗或者傷口結痂的時候奇癢難耐,不能摸不能碰,簡直要把人逼瘋了。心瀾在的時候我會讓她拿個小鑷子撓撓或者敲敲我腮幫子邊的紗布,聊以哄哄臉皮,晚上她不在的時候,那種癢就在我臉上肆虐,讓我疑心裏麵鑽進了爬蟲。醫生們說我臉上的紗布至少還得兩周才能拆掉,否則很可能會破相。可是我覺得自己是在受著世界上最嚴酷的刑罰,如果有人能夠止住我的癢,他要什麼我就給什麼,想知道什麼我就會說什麼!我能夠忍住疼,可實在忍不住癢,就強烈要求醫生們拆除我臉上的紗布,否則我就自己動手。
醫生們一圈一圈地把我臉上的紗布取下來,我還沒露出全部臉就看到了他們眼中的絕望。不過讓我聊以**的是,他們沒暈倒,這說明他們還可以辨認出我是個人。這就夠了!
我的眼睛周圍還是腫脹的,視線嚴重受阻,不過沒有了紗布看東西卻方便多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可以撓撓臉了。現在我抬起手的時候也不那麼疼了,就趁沒人的時候拿出心瀾的小鏡子開始傷後的第一次“自我鑒別”。
我的臉史無前例地豐滿了,我胖了!這哪裏還是我,這分明是個養尊處優的政府官員嘛!你看他臉上泛著紅得發紫的明光,腮幫子幾乎和鼻子在同一平麵上了,隻有優越的社會主義製度才創造得出這麼美好的生活環境把人養得這麼富態:肥頭大耳,臉盤堂堂——盡管隻有少數人。我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條線,若隱若現,顯得是那麼深邃!誰見了這副尊容都不會不羨慕我祖上積德無限,生得如此佳兒!可我也很生氣,因為如果不扭頭,我在鏡子中就看不見自己的耳朵!而且我下巴上有道疤痕,生生把下巴劈成兩半,就算那裏以後不留疤痕,勢必是要凹下一個槽!不過這是喜是憂也值得商榷,比如我白白地多得了個下巴,雖然不像那些富貴人那樣是橫的,總歸也是步入雙下巴階層了!
這要是不知道的人見了這張臉,準會以為是做隆胸手術的醫生開錯刀了!那真是“兀的不羞煞人也麼哥”!
我明白醫生說破相是什麼意思了,這哪裏是破相,簡直就是毀容嘛!苦笑著放下照妖鏡,我想我這一周之內應該誰都不見,包括心瀾,包括老羅,如果可能,我會連醫生都不見。
可是心瀾來了,見了我笑了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老羅當然更擋不住,他來了,一樣笑了笑,然後就像是我還頭纏著紗布一樣和我說話,醫生護士們進進出出,也像什麼都沒看見。我都成這樣了,你們總該給個有創意的驚恐表情安慰安慰我吧,不說得小金人獎,來個金雞百花金馬之類的也行啊!他們的心理素質真是過硬!看來要嚇到他們我確實得下點狠工夫。
和臉上的滄海桑田聯係起來,我感覺我的雙腿也有點古怪。我的左腿打上了石膏,如果不是我的左腿情況太嚴重,那就是給我打石膏的醫生水平太業餘,石膏從腳開始幾乎一直打到我的腰上,可是我感覺左腿並不是很疼。右腿沒有上石膏,卻疼得抬不起來,一挪動就疼得鑽心,等那陣疼過去,我也是滿身大汗。拆開臉上的紗布那天晚上,沒人的時候我把右腿褲管擼了起來,一看之下,我幾乎要哭了,好端端一條腿,從腳趾到膝蓋都黑了,怪不得會那麼疼。看來我被打倒後在地上沒少挨那幫人的踩。好腿給裹起來,壞腿卻聽之任之,我有點疑惑醫生這樣做純粹是為了不讓我行動。
拆開紗布的第二天,我要心瀾對老羅說一周之內別再來醫院了,也不要讓別人來,心瀾去說了。老羅的工作做得很到位,一連三天,除了心瀾和醫生、護士,沒人進我的那間病房。可是第四天一大早,心瀾還沒過來,我就聽見門外有人輕聲地說話,像是來看望我的被門口的警衛人員給攔住了。我想大概是心瀾的同學吧。過了一陣子他們說話的聲音大了點,我隱隱約約聽到有人提到蘇抗的名字,就騰地就坐起來了。
蘇抗?門外的一個聲音低沉而且中氣很足,應該是守衛的聲音,另一個卻有點沙啞,作為一個男人,都應該歸結到公鴨嗓裏了,這不是蘇抗那個胖子的聲音。門外這個人怎麼知道蘇抗的?他和蘇抗是什麼關係,蘇抗到底在哪裏?為什麼棄我而逃害我幾乎變成植物人?
門外的幾個人由悄聲的說話變成了爭吵,來人憤怒地喊道:“為什麼不讓我進去,我知道他就在裏麵!”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想,這麼確定地知道我在哪裏的人是不該被攔住的,也一定攔不住。何況還有兩人彪形大漢守在門外,我怕什麼呢!我這個窮光蛋現在是醜了點,該這麼怕人見嗎!於是我就衝門外喊道:
“讓他進來吧!我認識他!”
門被推開了半扇,一個守衛堵在門口問我道:“你認識他嗎?”我認識這個給我站崗的好漢,那天晚上綁架我就有他的份,聽老羅說他好象叫什麼張橫,像是水泊梁山裏麵的一個人。我對他說:“你讓他進來吧,我認識他。”
“這個人是誰?”這個張橫動都沒動,不軟不硬地拋過來一句話。
“他是……他是蘇抗的……”我情急之下,把這個蘇抗扛了出來當敲門杠。我想說來人是蘇抗的朋友,不過我立即覺得這麼說不太靠譜,因為蘇抗到底是什麼人我現在還不知道,如果蘇抗真的是和老羅有關係,那是瞞不過張橫的,既然他們裝糊塗,我也將計就計。而且,我幹嘛不幹脆說得邪乎點,想到這,我狠了狠心大聲說道:
“他是蘇抗的哥哥!”
果然,張橫有點怨憤地看著我,那樣子像是讓他吃了啞巴虧。好一會,他才恨恨地把門關上了,似乎在叮囑來人什麼。過了一會門才重新推開,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年輕人緩緩地走了進來。
要描述來人的長相是困難的,這不僅是因為他的長相確實有點難以描述,更是因為我確實不願意描述:他個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膚白皙者見了他會泄氣地覺得自己有點小白臉相,而古天樂見了他會覺得自己像是剛從煤窯鑽出來的煤礦工人,黎明見了他會覺得自己眼袋太大,劉德華見了他——見鬼,我真不願意冒犯眾怒拿他說事——會覺得自己的鼻子簡直是個秤鉤。現在的季節是仲春,他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風衣,——不能不承認他是個衣服架子,與其說是他穿著風衣,不如說那件合身的風衣是長在他身上更合適。他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神色,光潔又有棱角,但都不是那麼明顯,似乎是為了不讓人關注這個人身上的某一點才不那麼突出。包括衣服在內,他的整個人都是那麼精巧,上帝一定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他造出來!他就是人們常說的寵兒那一類的人,在學校裏是老師的寵兒,在沙龍裏是女士們的寶貝,長期占據著收到情書這個排行榜的頭名位置,黑白兩道都會給他麵子,他想辦什麼事,總會有人忙得屁顛屁顛地搶著幹,而他也樂觀其成,視為理所當然。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麼與眾不同,那麼自然得體,富有感染力。那樣子似乎就算是在大街上摔個大馬趴,也會有人驚豔那姿勢曼妙無比,堪稱經典,可以拿個奧斯卡最佳創意獎。他的臉皮不幹也不油,讓異性摸著一定很——該死,我是個大男人,都想到哪裏去了!總之一句話,他帥得和拽得——怎麼說呢——簡直令人氣不打一處來!尤其是在我這個“紮西莫多”麵前。那種似乎對一切都漫不經心、滿不在乎的神情,讓人見了就想狠狠揍他一頓。我想我要是能動,一定會揪著他的鼻子,把他那副時刻都掛在臉上譏諷的微笑揪下來,摔在地上,惡毒地睬個稀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