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禍不單行(1 / 3)

這是我的生命裏最冗長的睡眠,冗長到因太過疲倦而心生憎惡。

無處不在的疼痛,如綿密的網,將我重重纏繞,任我的呼吸如火,也無法將它燒掉。

這疼痛自然也滲入夢中,像菟絲子,纏繞在夢的莖幹枝葉上,夢的每一分延展,都在經受著它的無盡吸榨、盤剝,痛苦而無奈。就如現實之於理想的附著、盤剝,無色無臭、無聲無息、沒有距離、銷骨蝕心,不到榨幹幻想的全部熱情、積極與力量的養分,須臾不會分離。

茫茫心海中的一葉扁舟,在黑暗中飄蕩,找不到方向,找不到亮光。而這,讓人油然而生的焦灼、疲憊,更甚於身體的痛苦。

“歸來吧,疲倦的旅人!在這無盡的暗夜裏,你還在孤獨地流浪嗎?投入黑暗中的驚濤駭浪,你就會投入永恒的寂靜與光明。歸來吧,回到你生命的起點,你也就到達了終點。歸來吧,你追尋的那點星光,已然不再閃爍,你聽那風中的呼喊,已然嘶啞……”

不,這是死神的誘惑!我是不會去的。

我還活著,我要活著!有個人告訴我要我活著,要我好好地活著。那是竹聲,是她要我這樣的,我得活著。

“你死了,我會傷心的……”

我死了,她會傷心,是的,她說過這樣的話。不管她是不是已經離我而去,我不要讓她傷心,永遠都不要……

“對了,這樣就對了……”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

“竹聲,竹聲,是你嗎?你在哪?不要離開我……”

“我就在你的身邊,我就在你的心中,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你太困倦了,現在,你就躺在我的懷中。我是永寂的夜的精靈,而你,就是在夜的懷中。睡吧,在夜的懷中睡吧!當你醒來,你會更清楚地看到我,你會找到我……”

好的,我睡了。我是太疲憊了,我睡了……

一切都安靜下來,風浪變得柔和,輕輕的搖蕩著漂浮其上的我,像是母親在溫柔地搖晃著繈褓中熟睡的嬰兒。黑霧漸漸散去,亮光出現了,四周全是光明,我是在光明之中……

可是竹聲呢,竹聲在哪?

難耐的焦灼攫住了我,痛苦、委屈和傷心攫住了我

“竹聲,不要離開我……”

我霍地坐了起來。

“好了,終於闖過鬼門關了!”不知道是誰翻開我的眼皮,我看見一個老者,就是那天給我上石膏的醫師,他的旁邊,站著手中拿著裝藥械托盤的老五恩則,他們倆眼中都布滿了血絲,看來是一直守在我身邊。老者仔細地向我眼裏看了看,然後站直了身子,長出了口氣,說道:“應該就是這樣了!”

“太好了,我這就告訴他們去!”老五的聲音都有點顫抖了,他急歹歹地衝向門邊,卻又跑回來,把一條毛巾交到老者手中。老人接過來,邊搖頭,邊揩著汗。口中還在嘟囔著:“真是奇跡……真是奇跡……”他說著,把床邊的吊針架向牆邊挪了挪,我這才看見,牆角放著幾十個已經輸空的鹽水瓶。

“田大哥醒了!田大哥終於醒了!”老五還在樓梯上就嚷嚷起來,隨即,樓下響起一片歡呼,然後是雜遝的奔跑聲。

門開了,一群年輕男男女女一湧而入,一張張熱切的臉孔都透著激動的紅暈。

“你醒了?”

“你醒了!”

哦,見鬼!這聲音如此熟悉。不,不僅是聲音,連場景都是。我閉上眼睛,實在不想再經曆這在精神病院就發生過的一幕。是的,我醒了,我本來就沒死,也還沒到死的年齡,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呢!

生命是個矛盾的悲劇嗎,明明不可重複,卻又不斷重複?我轉了一圈,劃了一個圓,又回到了起點處。

我頹然向後倒去,重新陷入昏迷。不過,這一次我醒得很快,也就是拿一條熱毛巾的時間。這次不過是起的猛了。

“你終於醒過來了,你知道嗎,你已經昏迷五天了!我們都擔心死了!”這是青紅的聲音,她在我身後扶著我,我靠在她身上,感覺她的身體溫暖而輕柔,讓我忘記了埋怨。

“是整整五天加一夜好不好!”這是老七,她還是那麼愛接茬兼不依不饒的樣子。

“別吵了,別吵了!他還需要休息,你們都出去吧!”蘇援趕鴨子似的把大家往外攆,看到床前的人都出去了,她又拉過青紅,說道:“你也出去吧!”青紅走到門口,想起了什麼,又回過身來道:“我等會讓三叔再過來吧!”蘇援點點頭,看到青紅出去了,自己坐在青紅剛才坐的位置上。但我卻沒靠在她身上,她輕輕地拉了我一下,我借著活動脖子沒有理會她,她知道我不願意,也就沒再繼續。

原來被她們叫作“三叔”的老人見屋裏一下子湧入那麼多年輕人,早已經出去了,現在屋裏就剩下我和蘇援兩個人了。

“你還疼嗎?”

疼?不疼啊!真是奇怪,我感覺自己一點都不疼,就是渾身沒力氣,像是連著幾個月地大病了一場。為什麼不疼呢?第一次被王大海他們打,從昏迷中醒來後我周身像被紮滿了刀子般,沒邊沒際地疼,這一次似乎打得更重,卻不疼了!

“你怎麼那麼傻!為什麼不喊我呢?我們一屋子人,打不過他一個嗎?我們完全可以把他捉住的,光是老五去了,也可以把他趕跑了呀!你還非要讓他打,他是練過鐵沙掌會硬氣功的人,半指厚的鋼板在他麵前,就像一張雞蛋餅,他一拳就能打碎!你……還帶著傷,”她說著就抽咽起來,“怎麼經得起……他……三拳……”

死生由命,選擇活著,就不能回避可能經曆的苦痛。何況,打在我身上又不是在你身上,你哭什麼,我現在好端端的,有什麼好哭的呢!我有點不耐煩地閉上眼睛。

她抹了一下眼睛,抽抽搭搭地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是怨恨我們去找你遲了,確實是……我的不對,我把你從醫院裏弄過來,沒有……照顧好!你我不該把你……孤零零……一個人……丟在那裏……我早該想到……他會來找事的!我早該想到的!”

“早該想到”?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到這裏來,王大海早就知道了?他是怎麼知道的。

我微微轉過臉,看見蘇援那白皙的臉龐,她的腮上掛著兩行淚水,微微地反射著窗外的光。

“蘇抗……吃到我的……生日蛋糕了嗎?”

“你不見了,誰還會……去動蛋糕?你……你還……記著……那家夥,都是他……害得你呀!”

這麼說,足夠一二十個人吃的蛋糕,都被糟蹋了?可惜了!

“蛋糕……還有嗎?”

我要吃蛋糕,不過是不想見她,想支開她。

“非要他打”、 “打了三拳”雲雲,表明她知道很多,總不會是她在旁邊看見的吧!那天在場的隻有我和王大海兩人,而她既然什麼都知道,那麼就一定和王大海有聯係,而且——我想起來了——生日那天,她也確實給他王某人打過電話,雖然後來青紅說那是她裝出來的,但誰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我想,她至少確實有他的電話號碼!就算這一切都不是事實,我可確實是因為被她從精神病院弄到這裏來才挨的揍,這一點,怎麼說都有她的責任。

“你知道嗎,蘇抗……”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我什麼……都不想……知道!你什麼……都別說!我想睡一會!”我煩躁地說著,向床裏邊倒去。

“好吧,對不起!你繼續休息吧!”她站起來,拉上窗簾,屋裏頓時暗下來。她走到門口,又回頭說了聲“對不起”,才慢慢地把門關上。

蘇援出去不久,那個“三叔”就進來了,一同進來的還有老五。三叔又翻看了一下我的眼皮,似乎對什麼事情大惑不解。不過他什麼也沒說,隻是囑咐我多加休息,並嚴令老五不要讓我下床。他留下藥,並把吃法寫在紙上,交給老五,就背著他那個老舊的醫藥箱出去了。

三叔提到下床,我才忽然覺得,自己的腿似乎比較活絡了,我揭開被子,發現腿上的石膏不見了,我小心翼翼地動了動那條腿,竟然不疼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就算加上在精神病院的那幾天,我這也是一個月不到,可這條腿就好了!

腿好了,不下床那能行?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我還不知道呢!從老五這裏,我怕是得不到多少信息,他張口閉口都二姐二姐的,看來他總是聽蘇援的。唉,要是那個青紅在這裏就好了!怎麼說,她單純點,我還能還她來個小秘密什麼的,可惜蘇援已經對她也不放心了。

“小五子,這幾天辛苦你了。我看你也是很困了,你去睡吧,”我指著屋裏的一張沙發說,“我有事情的話,會叫你的。你看你,眼都熬紅了,還瘦了不少!”

“田大哥,我不困!我要寸步不離地跟著你,守著你!”

“又是你二姐交代你的?”

“嗯——啊?不,不是!我覺得是我沒照顧好你,讓王大海鑽了空子。你看著我一定要替你報仇!”

“你又打不過他,再說,又不是打的你,你報的什麼仇?他像個瘋狗似的,和他一般見識,那不也成了瘋狗了!他人弓莫挽,他人馬莫騎!”

“田哥!你真……”

“好了好了,別在這給我擦皮鞋了!你要不在這睡,就去別處睡,屋裏有人我睡不著!”

“我……那我出去了,你好好休息吧!”

老五出去了,我試著動了動,帶著一種擔心:擔心身體裏某個地方隱藏著一種劇痛,隨時可能向我襲來,把我擊倒在地。

我慢慢地挨下床。還好,身體沒有出現什麼異樣,就是呼吸有點費勁,但比窩在床上時舒服多了。這是應該的,在精神病院的時候,老羅就說過,我的肋骨已經骨折了,這次又受到王大海鐵沙掌的重擊,我那可憐的肺不說是千瘡百孔,也差不多了。腿也不大利索,這當是長時間臥床和坐輪椅的結果。還有就是覺得身子軟——五天沒醒,不吃不喝,大概隻靠輸液維持體能,不軟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