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熱了,蘇公館裏卻無法開風扇,因為白天這裏沒電,到了傍晚才會有。這個老式小洋樓裏的窗前都安有百葉窗,盡管客廳裏所有的窗戶幾乎都打開了,風還是進得很不暢。昨天本來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卻隻響過兩聲雷就沒有下文了,溫室效應搞得現在的天氣也古怪得猜不透!
我來到客廳,本想和青紅說說話,卻沒見到她,想來是被蘇援拉去審問了,想找小五問問那天去海螺大酒店找我後的事情,偏偏他在三叔的屋裏不出來,小六在廚房,隻剩下小七、小九和那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我正尷尬地悶坐在沙發上,小九拿著個黑色的塑料袋,悄無聲息地來到我身邊。她微微地指了指我的口袋,我才發現,口袋裏那些東西鼓鼓囊囊的,實在是難看得很。一邊掏著口袋裏的東西塞到那個塑料袋裏,一邊有點傷感:如此聰明乖巧、心細如發的女孩子,竟不能說話,上天造物之時,委實太過殘忍!
掏到最後,隻剩下王大海給我的兩個彈夾和那個全金屬的打火機。彈夾當然是不能掏出來的,摸著打火機,想著青紅不辭勞苦地跑回海螺大酒店找這個東西,心中就一動,不知道是該掏出來還是留著。這時小九向我示意了一下,意思是問我:“掏完了?”我點點頭。她向袋子裏看了看,依然伸到我麵前,我也看了看,裏麵就是煙和錢——怕沒有好幾千!卻沒有打火機。我笑了笑,把那個打火機掏出來,攥在手底下伸到小九抻著的袋子上,卻不放進去。小九微笑著對我眨了一下眼,意思是“放進去吧”。我把手翻開,她一楞,臉竟微微地紅了,然後她飛快地左右睃了兩眼,輕輕地拍了我的手一下,那個打火機就掉進去袋子。小九抿著嘴,又眨了一下眼,悄悄地走開了。
我知道,小九是想替我保管那些東西,想到昨天看見的青紅寫的那個紙條,描述她對小九的感覺——“我不喜歡她的這種喜歡”,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苦還是甜。
中午正要開飯的時候,蘇抗也跑過來了,說是跑,不如說是“滾”或者“顛”過來更恰當。蘇抗見了我,話也說不出來,一身的肥肉顫抖著,若不是我給了他兩拳,他怕是要喜極而泣了。確實,我和阿抗是有些日子沒見了。我見了他,心裏也有些難受。
趕巧小七端著菜出來,見了阿抗,就奚落道:“哎呀,這饞嘴的大肥貓就是會蹭飯,我們剛把飯做好,他就跑來了!那鼻子怎麼長得這麼靈啊?”
青紅也從廚房出來了,見了阿抗,驚喜道:“胖哥,你怎麼來了?是不是小六告訴你的?”
蘇抗一邊陪著我擺她倆端出來的那些菜,一邊點點頭說道:“是啊!過濾嘴大哥來了,遠槐能不告訴我?遠槐是什麼人?那是高人哪!都要接我的班了,你說說還那不了得!要不然,那某些人,怎麼會那麼喜歡他?”
青紅的臉頓時紅到脖子根,嚷道:“誰喜歡了?”還跑到阿抗身後捶著他道:“我叫你胡說,我叫你胡說!”
“我又沒說你喜歡,我是說我喜歡!你打我幹什麼?真是不打自招——不是,是打我自招!哎呀,你看,筷子都被你弄掉了!”
蘇援也出來了,聽見了阿抗的話,鼻子裏哼著接口道:“哼,你喜歡!你喜歡就娶他回家做老婆!”
“我可不敢,你看現在四妹就對我下毒手了,還有某些人說不定正在摩拳擦掌呢!一個在家裏開了打,一個就該是半路埋伏著截遠槐的花轎了!”
小七瞪眼道:“你說誰呢?誰摩拳擦掌了?誰去截花轎了?你別像狗鑽雞窩裏似的亂咬好不好!”
蘇抗一邊躲著青紅的粉拳,一邊笑道:“哎呀,老七呀!你看看你,我又沒說是你攔花轎,你激動什麼呐?難道你真的喜歡老六?那,劫道的就算你一個吧!”
小七怒道:“這裏就我在這,你說你說誰?整天盡胡扯!”說著,操起筷子張牙舞爪地就衝過去,“我現在就來劫你的道!”蘇抗頓時傻眼了,揣著一身肥膘,繞著桌子跑開了。青紅和小七又吆喝著別人去攔住阿抗,客廳裏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我看著這兄妹幾個其樂融融的樣子,心中很是驚奇:難道這說話做事沒頭沒腦的小七夢飛,竟然也是喜歡遠槐的?唉,他們這一家子,實在是處得太讓人羨慕了!
正在感慨,蘇援端著盆辣椒炒肉絲來到我身邊,我剛要接過來,她卻“砰”地一下放到桌子上,冷冷地說道:“好好吃!使勁吃!把肚子都填滿,省得你那心啊肺啊的空空的,什麼都裝不住,什麼心思都沒有!”
我尷尬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抬眼卻見小九正落寞地站在廚房門口,冷冷地看著我,我心中立即閃出那句詞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不正是說小九的嗎?
因為人多,沒到吃飯時,紅雲和裕祥他們就回家去了。阿抗去樓上看了三叔,就開飯了。遠槐和青紅樓上服侍三叔,二叔給我們分了位子,我在最上麵,左右分別是小九和阿抗,蘇援在阿抗旁邊,對著二叔坐,老婁是回家吃飯的,小五小七就在下麵陪著老何了。
阿抗屬於埋頭苦吃型的人,吃飯時不說話,小九當然不用說,就落得那蘇援不時冷言冷語、夾槍帶棒、含沙射影,小九給我夾了幾次菜,蘇援都給搶了去。二叔也是埋頭吃得很快,而且似乎吃飯時還在想著他的機器,蘇援的情形他像是根本沒看見。隻看得老何嘿嘿地樂,一句話也不說。
小五見了小九的榜樣,也學著給我夾菜,不知道是他夾菜的技術不高,還是根本沒動過心思挑點好的,光是一筷子辣椒,就這也被蘇援搶了去。
阿抗見蘇援搶來搶去的,影響了他夾菜,埋怨蘇援道:“你別搶了,想吃什麼自己夾不就行了!”
蘇援喝道:“吃你的飯!哪來這麼多話!”
小七接話道:“就是,一吃飯就嘴巴閑不住,話多得像下水道裏的水!——你看田大哥就一句話都不說!”
“你也閉嘴!有你什麼話了?”
小七被無緣無故地被掃了這麼一棍子,委屈地看著蘇援,“我……我說的是實話呀!田大哥就是什麼都沒說,像是被小九子傳染了!”
“他嘴上是沒說,心裏一堆的埋怨呢!”
“他心裏說話你也知道?”
“我當然知道了!”
“二子,你不吃飯在那說什麼呢!”二叔放下碗,竟然是吃完了。
“我什麼都沒說!”
二叔招呼了我和老何,就離了席,這下蘇援更是張狂起來,幹脆和蘇抗換了位置,拿著筷子逼問我道:“你說說,你心裏是不是在說:‘蘇援做的飯一點都不好吃’?”老何看見如此光景,已經笑得要嗆住了,也不知道他有什麼好笑的。
小五替我抱虧道:“你就饒了田大哥吧!你看他的飯都吃不成了!”
我說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蘇援諸如此類的花樣,林林總總、不勝枚舉,我吃著這頓飯,真是如坐針氈,還真的沒嚐出那飯菜的滋味來。
好不容易吃完飯,二叔就要我去蘇援的屋裏說個事,蘇援卻說道:“要說去別處說,別在我屋裏!我要去換衣服——今天從天上掉下來個臭烘烘的東西把我的衣服弄髒了!”
二叔又是尷尬又是不解,但蘇援徑自去了,二叔隻好帶著我去了小五的房間裏。
小五的房間也很簡陋,卻比小六的房間多了些物件:三個單人沙發,一個木茶幾,上麵七八個水杯,整整齊齊地碼在一個木殼水瓶周圍。沒有放衣服的紙箱,卻有個折疊的衣櫃,牆上是幾幅李小龍的海報,麵色生猛、肌肉猙獰。書桌子上麵的燈下掛著個風鈴,還有個小紙片,我猜這風鈴應該是別人送來的。
看來小五這裏倒是經常有人來串門。
二叔反鎖了門,還去關了窗子,和我分坐在茶幾兩邊的沙發上,問我:“小田,你抽煙的是吧?”
二叔為什麼還要鎖門關窗,我疑惑地看著他答道:“我……已經不抽了!”
“嗯,那也好!我以前也是抽的,從精神病院出來就不抽了——沒錢買煙了,嗬嗬!”
“這個家裏這麼多人,開銷一定很大吧?”
“唉,一言難盡哪!我收養了這些孩子,市政府也給我了些補貼。你也是知道的,現在物價不停地漲,和三年前比起來,翻了一翻還多,補貼卻還是十年前的標準——那些錢純粹就是杯水車薪!我是有機會就出去做報告,幫朋友搞些試驗設計,這占了家裏進項的三分之一。二子開著個舞蹈館,她的收入占了四分之一。唉!這些年,她一點積蓄都沒有落下,連件好衣服都沒有,全填到我的那個無底洞裏去了!那個姓羅的,每月都寄些錢來,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不過我們都沒怎麼用,都存在那呢,畢竟,他愛人……萬一需要錢……就是你三叔是大頭,占了近一半。沒病倒的時候,他給人看病忙得不可開交,整天都不回家。他收費比醫院少多了,碰到病人家裏困難,都是免費送藥送膏的,有時還倒貼些錢給人家!現在,他自己病倒了,卻沒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