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堪得杯酒祭黃土(1 / 2)

山外山,城外城,五十裏地一荒墳。

說是荒墳,卻也隻是堆砌一土塚、立了一石碑。碑上無字。

不過是一片死氣沉沉的野地罷了。

荒陵雜草之上,隻站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一個錦衣,一個白裳。

——慕安不曾想會在這裏遇見秦黎。

“原來是慕安姑娘。”秦黎反倒熱絡地朝她走過來,“我就說,在下與姑娘是見過的。”

“黎世子。”慕安笑了笑,不動聲色地退開一步保持距離。

秦黎關切道:“此地相距泰平城已遠,不知慕安姑娘怎的孤身一人到了此處?”

慕安反手就將問題拋了回去:“黎世子此時不在皇宮裏賞花喝茶,到這荒山野地來做什麼?”

秦黎嗬嗬一笑:“自然是……來祭拜。”

慕安眼梢微挑:“祭拜何人?”

秦黎整了整衣衫,麵上顯露出來幾分肅穆,一字一字莊重道:“祭拜先師。”

語罷,麵向無字孤塚,鄭重長揖。

慕安的眼眸閃了閃:“這塚裏……是何人?”

秦黎回眸,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屍骨是姑娘著人斂的,墳碑也是姑娘著人立的,如今姑娘卻還來問在下,這塚裏葬了何人?”

慕安的臉色倏地沉下去:“你怎麼會知道……”

“在下方才說了,今日前來,是為祭拜先師。”

慕安不再多言,隻冷冷看著對麵那人。秦黎卻是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對她戒備的神情毫不在意,一雙墨深粲然的眸子看人時帶了些許迷離,竟讓人生出幾分含情脈脈的錯覺來。

她又想起前幾日榮昌王府小院初見時,秦黎的那一句,“在下與姑娘,可曾在哪裏見過?”

那時她隻當是這個小世子性子輕佻,加之剛與他妹妹雲嫻郡主鬧了不愉快,便沒有細想這句話。

今日再看,自己與這黎世子,隻怕真的有過一麵之緣。

秦黎在慕安的注視下,從自己帶的食盒裏拿出酒菜瓜果,端端正正地擺放在碑前,朝著墓碑與孤塚謹肅一叩首。

又倒上三杯酒,秦黎仍跪立墓前,一杯敬天,一杯謝地,餘下一杯,自己一飲而盡,沉聲道:“學生秦黎,來看您了。”

慕安垂下眼瞼,心中思緒紛亂。餘光瞥見孤塚外的山林草木深深,她驀地想起六年前的一樁舊事來。

那時她剛將無雙撿回去一個月。為了能博抑鬱寡歡的少年一笑,她也算是煞費苦心,在穀中對其寬容自不必說,偶爾外出遊玩時,也總想著給他帶些小玩意兒回去。

但她還從未告訴過無雙,她為容成家枉死的人,一一斂了骨。

——容成風彥被判的是通敵叛國的大罪,按律當誅九族,淩遲處死;死後亦當棄屍荒野,受涅泥汙骨、野狗啃屍之辱。

明帝念容成家三代為宰,世代忠良,且通敵叛國者僅容成風彥一人,便大發慈悲免去了容成一家其餘人的肉刑,賜下毒酒,讓他們自行了斷,以謝君恩。

至於容成風彥本人,雖免去了淩遲之苦,仍是逃不過午門斬首示眾的下場,屍首分離後頭顱高懸午門城牆之上,身體則被扔去了亂葬崗,不得入祖陵。

慕安當時諷刺地想,這還當真是天大的寬容。

無雙那時之所以能幸免於難,是有人早一步給他送來解藥,又找來了與他身形相似的屍體,裝扮成他的模樣蒙混過去,再多處打點,千辛萬苦才將他偷了出來。

即便如此,容成家上下百餘條人命仍是斷送,最終也隻保住了他一人。

這一條命,何其奢侈。

罪臣之家,無人敢近。城中百姓縱是心中憐憫,也隻敢遠遠觀望。百餘條人命被草草葬入祖陵,無人修葺;容成風彥屍首分離,曝屍荒野,無人問津。

慕安卻不管這些。她那一趟出穀後,領著爻辭穀的仆人一道,徑直往泰平去,先是低調地將容成家祖陵修整一番,又趁夜偷了高懸城牆一月有餘的頭顱,前後動手皆幹淨利落,不著痕跡,刑部想查都無從下手,著實將明帝氣得夠嗆。

辨尋容成風彥的屍體卻要麻煩得多。亂葬崗上,屍首堆遝,鬼叫狼嚎。對於慣食腐肉的動物來說,新鮮的屍體無疑是難得的美味。身居高位者,常年養尊處優,錦衣玉食,肉質更是鮮嫩,會遭到分食搶奪也不奇怪。

司空玉醫術卓絕,他做出來的仆人,也都或多或少地承襲了他的醫術。在屍堆中辨認屍體雖說麻煩,也不算難事。可惜待到容成風彥的屍體終於被找到時,已經露了半身骨架,白骨與肉身上遍布利齒咬痕,支離破碎,慘不忍睹。

默然歎了一聲“造孽”,慕安不忍再看,隻吩咐仆人將屍首縫合,清潔一番後為其穿上壽衣,蓋棺定論,尋到一處僻靜之地,入土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