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快開!
許久不曾坐火車,所謂和諧號也隻在電視上瞄過幾眼,和朋友笑談,每次去機場,看見機場快線從車窗邊掠過,我都會說,這真像日本哎。嗬嗬,其實我至今都沒去過日本。老孫臭我,我也笑而不答。因為它隻是一種感覺,模糊的,被外界渲染並強行傳遞於我的一種感覺。文化人的心事,貧下中農怎麼會懂。
我的想象裏,日本就是這樣蕭索、幹淨、一點點陽光和一點點冷的地方。
而曾經的火車呢?卻始終是綠皮車廂,追趕叫囂的身影,一些焦急的臉,還有一張張在車廂過道處抽煙便秘的表情。
世道變了。如今的火車變得幹淨了。或者說,和諧號真的和諧了。四處也找不到抽煙的地方,人們坐在那裏,看報紙,發呆,一言不發的樣子,看上去很有素質。我卻不能忍受這樣的氛圍。它和我的記憶完全抵觸。我的整個感官係統都需要重新調整。
我曾經在長沙待過八年。每年坐火車回老家,都是綠皮火車,還逃票,學生總是貧窮的,或者說,阿飛哥是必須要逃票的。某個寒假,我記得我和另外幾個小混混在喘不過氣來的車廂裏拖著行李殺過三個車廂,就為了幫一個兄弟出口氣,因為有人摸了他女朋友的屁股。那個女孩尖叫著。尋著模糊的線索,我們立誓要挖出那隻不安分的爪子。所有人都在擁擠的車廂內給我們讓道,沒有人敢吭聲。人們睡在座位底下,人們擠在廁所裏,人們坐在水缸上。他們小心翼翼地看我們。小心翼翼。
還有一個冬天,我落魄回家。十六歲吧依稀是。身無分文地上了車,和一堆陌生人擠在車廂過道那狹小的兩三平方米處。六個小時的車程簡直望不到頭。一個中年男人一直在抽煙,抽兩塊錢一包的湘煙。我一直望著他,像望著一個還不錯的女人。一個小時後,我終於從兜裏扣扣索索地掏出兩毛錢來,裝作不經意地問他,你賣我兩根煙好不啦?
還有一個黑色的記憶。
在永遠親密接觸的車廂裏,一個魁梧的鐵路警察麵色驚恐的要將我們清除,他的表情極其驚恐,簡直就是不由分說,後來才知道,有人帶了一麻袋雷管上車了,說是要準備回家炸魚。而我們,就一直坐在那麻袋雷管旁吞雲吐霧。
火車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是這樣的。它就應該是這樣的。
我二十一歲來北京才第一次看見地鐵。二十二歲那年,才第一次坐飛機。如你所知,我始終是一個聰明而堅強的鄉下人,有著蓬勃的心,以及旁人無法比擬的生存能力。很早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世界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保持緘默的驕傲,如果你能搞定自己的生活,那麼誰都不能阻止你發芽,或者抽風。
不要理會旁人。因為他們根本就不了解你的感受。
二十分鍾後,我從和諧號舒坦的座位上離開,拿了兩張報紙,放在車廂的過道處,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去。靠著冰涼的鐵板,我立即感到整個身心都舒服了許多。窗上放映著華北平原,金黃的油菜花開遍。陽光照射了進來,我默默地看著,將頭上的皮筋鬆了,油膩的長發披散下來,我有好幾天沒有洗澡了,我知道這看上去會讓人皺眉。但我故意的。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可以比你更精致,那我一定也可以比你更邋遢。不要以為我永遠都比你更善良,或許,我更邪惡。
我的心裏有一把刀子。它發著寒光,被我的肉體包裹,開刃後的鋒利貼著心髒遊走,血絲便一點一點地滲透了出來,它不會讓我死,放血隻不過是為了更加快樂。
我見過一隻胳膊,上麵劃滿了刀痕。我一直記得。仿佛那層皮膚下有什麼東西要掙脫出來。不可阻擋。
我一直坐在那裏,空空的一人。沒有姑娘可以搭訕了。時光真是驚人。我將頭發揉成一團,慢慢地蓋住了自己的臉,抬頭像貞子一樣看人。偶爾路過的人倏忽停住,看我,再跳著離開。好像看見了鬼。他們忘了嗎?還是他們變了?火車不就應該是這樣嗎?我冷笑著,仿佛火車在時光裏開。
陽光啊,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