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執

幾年前,我曾頻繁地陷入一種致命的絕望之中,對文字失去信心,對生活失去興趣,對他人以及自我的所作所為失去任何關照的勇氣。我的怯懦不允許自己表達,而我的消沉也讓我對任何形式的表達,嗤之以鼻。

我像整日蹲在一個深達數千米的井裏,天空狹小得就像一枚五分硬幣。

天空是灰白的,大地是熙攘的,走在路上,就像一件衣服在隨意行走。任何東西都可以穿過我的身體,我無意阻止它們。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以為自己的事大過天,遇見什麼新鮮的都想說兩句,發生點什麼,都覺得那簡直就是奇遇,眼裏隻有自己,卻再也容不得別人。

我曾見過一些辛辛苦苦寫了很多年的人,一遝一遝的稿紙浸泡著汗水和時間。我是一個寫字的人,我知道要寫出那麼多字來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

去年在網上曾追著一個打工仔的博客看,旁人愛泡妹,他卻愛寫作。發了工資便去鎮上的書店買書,一有空閑便去網吧寫作。旁人魔獸三國誌,他卻心無旁騖的寫作。有一篇博客上說,他在網吧花了半年多的時間斷斷續續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寫到結尾時淚流滿麵。

不知身邊那些玩魔獸的人,轉頭看見這樣一個人會有何感想。不會以為網戀遇見熟人吧。

萬丈紅塵,卻是心耽一方文字。看得久了,我竟有鬱達夫當年遇見沈從文之感。你不是傻你是做什麼?平心而論,他的文字嫻熟,情感真誠,卻終因見識所限,而趣味欠奉,又因年齡之故,視野狹窄。不見魔幻,更不見奇人。

兄弟啊,你端出這一顆火紅的心,丟進這風裏雨裏,何苦來哉?

我不是鬱達夫,他當然也不是沈從文。但偶爾見他的幾篇生活閑散博客,仍不覺悲從心中起。暗戀的女子走了,隨了有錢人。宿舍的兄弟嫖妓歸來,喝著啤酒,生活自有一番理論。他呢?日複一日的網吧寫作,卻生生地將自己寫成了一井底聖人。

你為何不潛心鑽研先當一個拉長再說啊?你為何不花點心思將那暗戀的女子弄到手再說啊?哪怕是先開開心心去嫖一次呢?每天十個小時在流水線上打鐵勞作。每周累死累活才休息一日。成天進出兩張門,到了月底薄薄十張紙,還先去了書店。你當你是魯迅嗎?

前些日子見他博客,終於死心了。再不出版,就偃旗息鼓,不他做想了。

我見了,起初愴然,隨後卻又傷心了。人活在夢中,畢竟還有魅麗的時刻,你說自我麻醉也好,還是暫時性昏迷也罷。人活一世,不就是自欺欺人嘛。別說你清醒,其實你也傻。從夢中脫離,一個猛子再紮向這社會,你當就容易嗎?

有人說,放棄理想,比堅持理想更難。

尋覓在路上,起碼還有前方。迷失在路上,就隻有了周而複始、循環不休的一切。

我知道那些放棄過的人的表情,隻有說到從前,他們的眼睛才會光亮,他們的表情,才會生動。然而,他們的放棄大多數卻都是不得已的。每一個理由都現實得令人不得不承認,他們的選擇是對的。但我認為更正確的答案卻是:年輕人的衝動到了一定年齡,就消亡了。

最初當你用直覺進行創作時,除了考驗你的稟賦之外,還考驗你的衝動,是否珍貴,是否足夠特別。那是一個尋找的旅途,你當然很容易因為收獲而陷入某種自足的快樂之中。你一無所有,自然任何收獲都令你激動萬分。

“行而後知易,知而後行難”就是這個道理。

可當直覺變成自覺的時候,一切就改變了。你知曉了一些,你明白了一些,你似乎更寬廣了一些,然而實際上,你所擁有的和他人越來越類似,你不再是獨特的你,你成為了一個廣義上的你。你的直覺越來越薄弱,任何一個題材你都會有三種以上的辦法去處理它,任何一段文字你都會下意識的寫出你欣賞的某種模式。

於是,這成為了一個技術性的問題。然而藝術在某種程度上,與技術是毫無關聯的。

閱讀可以激發一個人寫作的欲望,與此同時,它也可以撲滅一個人寫作的欲望。你看得太少,所以你敢寫,你能寫,你有不可阻擋的表達欲望,你有蓬勃而出的千言萬語,每句話都紮心,每個字都令你激動。但當隨後大量的閱讀與豐富的閱曆同時展開後,你開始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