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核挑樹下的王蒙(1 / 2)

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核挑樹下的王蒙

王蒙,我景仰的作家。見到他,是在燕山腳下,他的山裏人家。那是一道山窪,三麵環山,獨南麵豁缺,敞向太陽與藍天。村邊有條小馬路,一端通向山外世界,一端通向燕山深處。這馬路有曲折有坎坷,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如一根磨毛的麻繩,小村恰是隨意挽的一個繩結。其實,小村不過三二十戶人家,王蒙的家,坐落其中,牆挨牆,脊挨脊,不顯山露水。山外的風雨一時吹落不到這裏來,山窪有大山遮掩,會生成自己的小氣候。我不曉得他幾時來這裏的,並精心構築了心愛的家園。院裏一棵核桃樹,他指著說:“打我住進來,這核桃樹就猛長。”想來,一定是樹借地緣,也借人緣吧。而今核桃樹已尺把粗細,枝杈伸張,亭亭如蓋,萌蔽大半個院子了。

平時,他隻要在京城,就一定會來這裏,即使遠在異國遠在他鄉,心也時時惦念著。回來,一打開那扇門,一走到核桃樹下,無論春雨夏蟬秋風,總使他遁入一種境界。“獨坐深山憶舊時,心如明月筆如癡”,一人靜靜地坐著,沒有任何塵囂紛擾,天上地下,過去未來,悠悠思絮,便從心靈深處泛起。組詩《鄉居》,寫明月山後小憩而滿天發光的星星;寫有時流在石下,有時流在地上,瀝瀝潺潺溪斷水仍連的山泉;寫即使被山風劈成兩股,也會再長出新的枝青葉綠的樹;寫垂下頭來準備多年,請風盡情彈奏的風鈴;寫與他拉家常的小姑娘。尤其在《蟈蟈》中他寫道:

試圖去捕捉,他不逃遁,隻是唱著,唱著,即使落入手心,歌兒也還沒有唱完。

這些作品,明眼人一讀,就讀出一定是在這裏寫的,一定寫的是這裏,借助有形無形的意象,融注沉思默想,抒發幾十年的人生情懷,展示豐富多彩的心靈自白。是這裏,使作家進一步成為了詩人。當然,不僅如此,隻有高中學曆的他,也翻譯外國作品,也寫散文隨筆,長篇小說《季節係列》第四部,就在這裏搭好架子,寫好最難的開篇,剩下的則讓人物推動著情節,天南海北走著撂著寫了,一直完稿於北戴河。他曾著文:“大作家在哪裏也是大作家。”用於自觀,倒恰如其分呢。他喜愛這座小院,更喜愛這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寫作之餘,常常朝一道山溝無目的地走去,往往能夠發現世人不曾發現的風景。想唐代柳宗元謫居永州,尋山問水,雖寫下傳之後世的永州八記,終因其境過清,不可久居。難怪,柳是罷黜遭貶無奈而去,他則是自覺自願欣然而來,不可同日而語了。時代不同,地域不同,心境不同,雖然都是大家手筆,筆下卻不盡相同。永州因柳宗元而千古不朽,或許這不起眼的小山窪,就因王蒙之筆而名揚天下。記得初冬時節,我陪他登山半日。擇一山羊踏出的小路起步,幾分崎嶇裏,山一步比一步深,一步比一步高。山間盡是果樹,有手指般細的,才栽;也有腰杆般粗的,甚至樹幹成了空洞,便不知經曆了多少春秋。一切都收獲了,隻有柿樹枝頭,搖曳著一個兩個大蓋兒柿,紅得奪目,棵棵如此。他端詳片刻:“莫非純樸的山裏人,希望年年有餘?”

他衝柿子一笑,拄著拐杖,繼續前行。畢竟年近古稀之人了,雖然19歲就寫下長篇小說《青春萬歲》,但終究是流年似水,青春不再。山路一般崎嶇的人生旅途,能留得住青春嗎?想他少年時代參加革命,1956年發表短篇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其格調清新樸實,語言生動尖銳,富有強烈的諷刺性和幽默感,引起社會強烈反響,一些報刊為此展開討論爭鳴,而文痞姚文元給他扣上了“站在黨的敵對麵反對官僚主義”的帽子。毛澤東主席聞悉,明確表態:“王蒙反官僚主義,我就支持。我也不認識王蒙,不是他的兒女親家!”應該說,是毛澤東主席的肯定,使單純的他得以在突如其來的厄運前,受到保護。多少年後,一切煙消雲散,塵埃落定,他談起毛澤東,仍然動情地說:“我很感謝老人家!”但是,最終他依然被打成了“右派”,而且是由組織最後“平衡”上的,時間是1958年,二十年的命運就靠這樣的“平衡”決定了。他先是到京郊勞動改造,後攜妻帶子,舉家遷往新疆。在伊犁那個地方,住在人家一個不足六平米的倉庫裏,維吾爾人從燕子在他小屋築巢這個細節上,判定他不但不是壞人,而且一定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便熱心地邀請他搬到正屋,同主人一起居住。後來總算草草蓋了自己的家,因入冬才建好,潮濕,麥秸裏有很多遺落的麥粒,和泥抹在牆上,升火著暖後麥粒紛紛發芽,牆上居然長出一根根嫩綠的麥苗,當然,它們最終沒有長成小麥,不然,真要創造“奇跡”了。他在那裏默默地勞動,不能再寫什麼,做為一名初露才華的青年作家,竟連鋼筆都沒有,需要寫字時,伸手向兒子“借”,用完了再“還”給兒子,多麼可悲!窮極無聊,那是生命最大的痛苦,死一樣地活著與活著一樣地死去。同接納他的維吾爾人大碗喝酒,沉醉於渾渾噩噩的夢裏,同他們一起唱和《黑黑的眼睛》。那是一首萬分依戀的歌,一種永遠思念卻又永遠得不到回答的愛情,一種遙遠的、阻隔萬千的呼喚,是那樣刻骨銘心。生活是沉重的,有時甚至是荒蕪的,然而他們的歌是熱烈的,是益發動情的。他跟著每一句的尾音相和,吐出胸中無限塊壘,卻總覺跟不上那火熱的深沉與寥廓的寂寞。一聲“黑眼睛”,雙淚落君前!他們一唱,他的淚就流出來了。及至現在,隻要一聽到哪怕小小的一聲,他也能從萬千音響中辨識出來,畢竟是他唯一的又喜愛又熟悉又至今唱不成調的歌兒!其實,不論個人遭遇如何,他從來相信生活是美好的與廣闊的。因此,即使在逆境中,他對生活對未來,也從來沒有失去信心,從來不讓自己往死胡同裏走。“我要是想不開,早跳樓了。”衝我淡然一笑,二十年的厄運盡付這一笑中,而俯仰之間,一切早成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