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閑話林斤瀾(1 / 2)

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閑話林斤瀾

林斤瀾先生,虛歲八十了,無論言談話語,舉手投足,真不像,說六十,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我信。

先生生於浙江溫州,這些年來溫州以經商聞名於世。先生雖然隔三差五地回故鄉看看,卻沒有沾染上絲毫商人氣息,依然躍動著一顆赤子之心,甘於清苦寂寞,癡戀著文學。

先生清楚地記得,抗戰初年他離開故鄉,參加新四軍,在劇團裏宣傳抗日,由此以為自己該走戲劇這條路。1950年,創作出話劇《祖國在召喚》,反映抗美援朝生活的。這是先生第一篇文學作品,藉此調入北京人藝任編劇,旋即又調北京文聯創聯部工作,至20世紀60年代,終於成為專業作家,直至今天。所以,他的生活天地,一是故鄉,一是北京。故鄉是童年的記憶了,而北京卻是他生活、工作、娶妻生子、事業有成之地。當然,也未能逃脫曆次運動與“十年浩劫”,所慶幸者,先生未被打成右派未做階下之囚,隻是在“文革”中,文聯撤銷,謝富治搞所謂幹部插隊,他被下放郊區勞動,其地點恰是我的家鄉平穀。以此論來,我與林老稱得上半個老鄉了。先生回顧山裏勞動情景,七二年大旱,百年不遇,挑水點種,山坡地,石厚土薄,水倒下去立馬就滲沒了。抗旱勞累,身體又不好,公社負責同誌照顧他,要他到公社編快報稿子。他微笑著說:“公社幹部村幹部對我不錯,不把我當黑幫看待。”言語間,一種感激、欣慰與知足。後來索性回城休養了,及至近三十年後,在北京見到我,對平穀還是念念不忘,記憶猶新。

一個人有自知之明很不容易。最初先生想搞戲劇,搞著搞著,就覺得自己秉性不合此道,慢慢改寫了小說,而且主要是短篇小說。真正形成自己的風格與特點,並產生廣泛影響,終成一代大家者,是20世紀80年代後所寫的“矮発橋係列”和“十年十癔係列”,這都是六十歲以後的作品。其創作高峰不應在晚年,怎奈中年不能寫,一去不複返的寶貴年華被“浩劫”了。 這些作品,題材多農村生活或知識分子心態。一個貫穿性的主題,就是人,人的價值。知識分子生活,自然取自京城;而農村生活,一是取自故鄉溫州,另一則取自京郊,誰知哪篇就源於平穀呢?隻有問先生自己了。而“係列小說”,把長短各異的故事串在一起,人物也不前後貫穿,先生認為,這個品種有靈活的好處,因“材”製宜,寫作中篇、短篇、小短篇都隨便,合起來又是一個大題目。“係列”的辦法,實是攻一點算一點,攻的點多了,或可想見大千世界。他這兩個“係列”,就是先生精心創造的兩個“大千世界”。著名作家王蒙曾寫到:“林斤瀾是一位有著獨特的藝術追求的短篇小說家,他的小說寫法,貶者或者以為失之雕琢,揚者則以為蒼勁奇詭,獨樹一幟如‘沉思的老樹的精靈……’除了繼續一貫講究謀篇布局煉字煉句的‘怪味’以外,難能可貴的是此四篇中新生活的清新空氣撲麵而來,刁鑽古怪之中洋溢著作家對於農村鄉鎮新麵貌、新進展的由衷喜悅之情,幾個人物和故事也各有特色。尤其是《溪鰻》,女店主溪鰻,寫得水靈靈、活脫脫,讀之有清水出芙蓉,天然成雕飾之感。”簡直讚譽有加了,我想先生是當得起這種讚譽的。正是他“一貫講究謀篇布局煉字煉句”所形成的“怪味”,才使他在中國當代文壇獨樹一幟,哪怕他從不曾扯旗樹幟。如果當初先生執迷於戲劇,而無自知之明,不改弦易轍,那就一定不是今天的先生了。

先生所寫,小說為主,散文與文論次之,綜觀幾十年近三百萬字創作,六卷文集,小說居三,散文占二,文論席一,可見大略。而散文為先生步入人生老境之作,人生感悟,童年憶舊,親情友情,自然名勝,終為大家手筆,多有佳篇妙文,如《春風》收入不同辭書選本。文論是先生“直感之言”,不同於理論家們的高深與宏論,或品名篇,或談文體,或議技巧,或述心得,完全是思之所至,筆之所至,古今中外,引經據典,名言俗語,隨手拈來,左右逢源,視若已出。先生曾道:一生奔波於戰爭年代,曆經曆次運動,萬裏路是行了,萬卷書卻未讀得。品味先生文論隨筆,才覺這是障眼謙辭,過去人說,大作家往往是大學問家,先生便是如此,而學問由思想所統帥,這一篇篇文論隨筆,同小說一樣,另鳴新聲,不拘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