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沈從文:一本耐人尋味的書
因做文物工作,便買了沈從文先生的《花花朵朵壇壇罐罐》一書。而知道沈從文,是由於平時我文學寫作與閱讀,很喜愛汪曾祺先生作品,汪先生在作品中多次寫到恩師沈先生,便愛屋及烏,尋根溯源了。
這本《花花朵朵壇壇罐罐》,並非先生代表作。若以新中國成立劃界,成立前,他是一位影響很大的文學家,其作品當以《邊城》、《湘行散記》為創作高峰,以至在他沉寂多年,“文革”結束後,中國文壇再次掀起“沈從文熱”,甚至有“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之說。而新中國成立後,他一心置身文物堆中,甘於寂寞,埋頭研究文物,竟一躍成為文物專家,那本受周恩來總理囑托而精心編著的煌煌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為服飾研究方麵的扛鼎之作。
翻閱《花花朵朵壇壇罐罐》,是先生文物與藝術研究的文集,或談銅鏡,或談瓷器,或談花邊,或談織錦,或談穿著……讀先生的研究文論,非同一般專家的學術著作,絕沒有刻意的艱深與古板,終究先生是從文學領域破門而出的,恰如汪先生所言,將“抒情氣質和科學條理完美的結合起來”,縝密中自然透著生動了。甚至覺得,那每一篇文章,就是一篇絕妙的文化隨筆或小品,如寫“跑馬節,是在雲南昆明附近鄉下跑馬山下舉行的……來自四鄉載運燒酒的馬馱子,多把酒壇連馱架就地卸下,站在一旁招徠主顧,並且用小竹筒不住地舀酒請人品嚐。有些上點年紀的人,閱兵點將一般,到處走去,點點頭又搖搖頭,平時若酒量不大,繞場一周,也就不免給那噴鼻濃香酒味熏得搖搖晃晃有個三分醉意了。”先生之作,文采與文論融為一體,別具一格。他自己嚐道:“這份工作和前半生搞的文學創作方法態度或仍有相通處,”自泄天機,起碼文筆無疑具有文學根基了。
先生的文章,常從大處著眼,將一具體事物總放到曆史與環境的大背景中,如“中國海岸線長,江河湖泊多,魚類品種格外豐富。因此人民采用魚形作藝術裝飾圖案,曆史也相當悠久。”接著便娓娓而談魚的圖案藝術。研究中他提出文史必須結合文物,以文物證實文史,而不能光埋在文獻堆中尋章摘句。當然,他在文中麵對文物,又是由古及今,引經據典,大雅之言,鄉俗之語,根根卯卯,枝枝杈杈,從頭到尾地說個明白,有時一文裏竟引用幾十部典籍。我學也孤陋,可以說,好多典籍不但未曾看過,而且根本未曾聞說。真慨歎先生才學,什麼事隻要到他筆下,定是舉重若輕,旁征博引,左右逢源,得心應手,隨手拈來,興味盎然,讓我輩很難望其項背,隻能望塵莫及,仰之彌高,自愧汗顏!先生平日輕聲細語,一副笑容,但對學術之爭,卻敢於質疑,勇於直諫,通過實物,舉證論理,令人不能不信服,不能不心悅誠服!
先生是湖南鳳凰人,自稱是從一個地圖上不常見的最小的地方來的,這地方就是漢代五溪蠻所在的地方,再“小”再“蠻”,也因他而大得天下誰人不知,何人不曉?以至成了一座曆史文化名城。其實他僅小學畢業,對外總講“是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人”,當過兵,二十歲闖到北京,連標點符號都識別不好,竟開始了自學寫作,二十多年間,寫了四十多本小說和散文,奠定了現代文學史的不朽地位。其間,先後進人青島大學、西南聯大乃至北京大學任教。他樹立了一座文學的豐碑。但是,他後來改行了,到底為什麼改行,個中緣由很難說清,連最了解他的得意門生汪先生都稱之為“謎”。無論如何,他用後半生心血,又在文物研究領域築造了一座巍峨的豐碑!可以說,無論文學創作,還是文物研究,先生都是出於對中華民族悠久曆史和深遠文化的摯愛。當然,置身於文物,不可能徹底忘懷苦心經營了半生的文學,連毛澤東主席接見他時,也勉勵他“年紀還不老,再寫幾年小說吧。”他雖是感激得眼睛發潮,心裏也時常藕斷絲連,而最終卻沒有“連”,當是文學的遺憾了。不過,他沒有讓才學付之流水,前後半生生命一樣的光照日月!
在先生八十六歲高齡,人生旅程即將走到盡頭時,他說 “我最不需要出名,也最怕出名。寫了幾本書有什麼了不起? 何況總的說來,因各種理由,我還不算畢業,哪值得誇張! 我現在盡量做到不為外人所知,而達到忘我境界。”先生可以忘我,世人卻不會忘記,如我,於寫作,要拜讀先生的文學作品;於工作,先生的《花花朵朵壇壇罐罐》這本“小書”,也會常擺案頭,時時“就教”先生的。因為先生的學問,先生的人格,盡現書中,堪為師表!這終究是一本耐人尋味的書,其實先生的一生何嚐不耐人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