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做個明白人(1 / 2)

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做個明白人

止庵的幾本隨筆,先後讀了,總覺他筆下的文化底蘊,文中的大家氣象,為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所少有,其風格,直逼周作人。

近日,順路去他家中小坐。一個高係小磁壺,兩隻盅大小茶碗,嫋嫋茶香裏,我表達了上述意思,而話題也就由此展開。他說,我們這一代人,經過“文革”,讀書不多,承認先天不足,後天也受很大幹擾。與同輩人比如何如何,容易。與胡適、魯迅這些大師,沒法比。我今年43歲,魯迅43歲時《呐喊》出版了,《中國小說史略》問世了,望塵莫及。劉半農43歲都死了,人家多大成就。比,然後知自己之不成。這一比,止庵是把標杆樹在了“五四”以來的大師那兒了,而非當代。本來,大師們讀書,自己翻譯,直接接觸,我們讀譯作,間接接觸。知識有欠缺,將勤可以補拙,也隻能補一部分。

止庵的文章,已有相當的影響,老父親、著名詩人沙鷗臨終前欣慰地說:“我對你的未來是放心的。”知子莫如父,父親已經看到了兒子當前創作的實力和今後的潛力。而止庵依然謙遜地言道,寫文章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人要明白不可能什麼都能幹,就要首先明白自己什麼不能幹。如世界杯,好多作家都寫,全是外行話,藏拙為幸,不說,什麼毛病也沒有。就怕一知半解,還要說話,世上有明眼人。昨天看電視,說孟子、荀子是孔子門生,孟子、荀子與孔子相差一二百年,隻能說是傳人。餘秋雨文章求大,可是大要大的本事,沒本事就要露餡,數文化不能蒙事,來點花活假招子不行。我是一個知道害怕的人,像平穀沒去過,就不敢瞎說。 老一輩學者下的功夫,現代人比不了,現代人不看閑書,那就書到用時方恨少了。

止庵聽從父親所言,參加恢複高考後的第一次考試,沒報文科,而是醫科。大概受醫生職業的影響,寫文章也重實際,不重假設,不複狂熱浮躁。書評最簡單的事,就是先讀後評,不但讀作品,還要讀相關的材料。他常說“原創性”,即通過讀書,知道哪兒是自己發現的東西,哪兒是別人的東西。準備的越充分,越沒有壞處,他認為這是一個很笨的辦法,所謂隻有袖手於前,才能疾書於後。現在一些人太急功近利,不願這麼做了。古人說開卷有益,開卷包括有用的書,當然也包括暫時沒用的書。今天讀了沒用,過十年八年,就可能用上了,知識都是貫通的,貴在積累。

止庵寫一篇兩千字的文章,往往讀一星期書。這有個以什麼為主,孰重孰輕,孰高孰低的問題。對於他,讀書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樂趣的事,不會為讀書所累。他剛看《北京青年報》,讀到一段遼代事,一會兒北遼,一會兒西遼,有些糊塗。沒疏忽而過,而是順便查閱《遼史》,原來遼滅亡前有個北遼,滅亡後又有西遼,清楚了。他認為讀書一種是專門讀書,這往往是人們所注重的;還有一種是順便讀書,看書中一字一詞有疑問,隨手査一下字典,用不了一兩分鍾,就明白了。隨時讀書不花功夫,工具書就是隨時查的,隨便一翻就長見識。另外,還要對寫出的東西順便檢查核實一下。十多年前,他讀《周作人傳》,其中談到俞平伯與俞理初,覺得二人沒有關係,俞平伯的曾祖父是俞樾,而不是俞理初。便翻看《辭海》,俞樾與俞理初在同一頁上,原本是兩碼事。如作者隨手翻一下工具書,就出不了這個笑話。從此他得出一個教訓:一切都應該從自認為無知做起。太堅信自己有知,就容易出錯誤。他說,無知者無畏,我從反麵來理解,我是個有畏的人。很多人不願下這隨手功夫,文章有個毛病,整個文章就毀了。不要大功夫都花了,小功夫不 花。孔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知之為知之,容易;不知為不知,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