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且說張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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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當代大學者。
先生今年九十四歲了,前不久我去家中叩訪,言談間雖說不複當年的敏捷,但依然思路很清晰,難得了。我帶著先生的《負暄三話》,展開,扉頁題記著當時買書的情景。先生饒有興味地一看再看,根本不需老花鏡。我問看的真麼? 先生點頭。
末了,提筆,在書上先生欣然題下:“柴福善先生駕臨寒舍”,署名及年月日。一筆一畫,一絲不苟,手雖略有顫抖,而字卻清清楚楚,比照先生當年其他簽字,幾乎一般無二,當然,字裏行間隱隱透露著的,是先生一貫的謙遜與平和。
望百之人,康健尚且如此,也是人生之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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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生於河北香河一農家,精心讀書,不負先輩所望,終於由那條泥濘坎坷的鄉間小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馳名中外的北京大學。1935年畢業,為稻粱謀,也曾東奔西走,先後任教於中學和大學,最後落腳於人民教育出版社,從事編輯終身。
編輯隻是先生的謀生職業,其實先生主要精力在治學,一生廣閱博覽,而且博聞強記,不僅涉及文史,還遍及佛學、哲學等諸多領域,自詡為“雜家”,而雜中又較專者,先生認為是語文、中國古典和人生哲學。
先生與季羨林、金克木世稱“燕園三老”。而今金先生已駕鶴西歸,小先生兩歲且已九十二歲的季老,與先生一樣依然精神矍鑠,且筆耕不輟。
季老稱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大概一指先生學識修養,二指先生為人品格,三指先生等身著作了。季老深知先生,其實,季老本身何嚐不是同先生一樣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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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生於帝製,長於憂患,又經曆次政治運動,可謂飽經滄桑,曆盡磨難。而先生寂然沉浮於社會一角,並未消沉,利用一切可能,潛心治學,淡泊為人,遠離官場,終於在耄耋之年才情得以徹底抒發,真是厚積而薄發了。
先生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十幾年間相繼寫了《負瑣話》《負暄續話》《負暄三話》《禪外說禪》《順生論》 《說夢樓談屑》《流年碎影》等多本著作,或寫舊人舊事,或 談論學問,或研究人生哲理。其古樸文風,淵博學識,讀來頗具“五四”遺風,引起社會廣泛影響,其作品一版再版,有 “新世說新語”、“當代中國論語”之譽。先生的這種奇特現象,被稱作中國文壇“老旋風”。
可以說,先生盛年不盛,而晚年揮筆為文,以“忠於寫作,不宜寫者不寫,寫則以真麵目對人”為信條。想古人麵對 人生的黃昏,隻作“隻是近黃昏”的無奈歎息,而先生揮寫人生,竟把自己的黃昏塗抹得霞光滿天,輝煌燦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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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先生文章,雖似籬下閑談,卻如行雲流水,舒卷自如,瀟灑雅致,顯著博大精深。
先生本來學富五車,腹笥豐盈,負暄閑坐,冷眼靜觀大千世界,談禪論佛,評儒議道,信手拈來,皆成文章。還是季老說得好,“這個境界對別人來說是頗難達到的。”而“在我眼中,也不過幾個人。魯迅是一個,沈從文是一個,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先生不以為然,淡而一笑:“趁著閻王爺下海經商,忘了我這老頭子的功夫,忙裏偷閑再寫點東西。”這是大智者沉思之中沒忘的一點幽默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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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男人,因妻子背叛了他,苦惱至極,思謀著離婚。
麵對危機,這時那男人讀了先生《順生論》“家庭”、“婚姻”後,幡然覺悟,毅然寬宏大量地原諒了妻子。先生一本書,拯救了一個行將破裂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