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往事與鄉情 生日
整日奔波勞碌，忙得不可開交，連自身的存在，仿佛都忽略了，對於生日，更無暇顧及，如同平日，不經意就過去了。母親卻極心細，我的生日每年都不會忘記。即使出門遠行，母親也會對家裏人說：“不知今年他哪兒過的呢。”
記得小時，家境艱難，上頓下頓老是紅薯、棒子、蘿卜，吃得胃漾酸水，見著就膩。一天，我拾柴回來，破帽兒一甩，竄上炕沿，就見桌上一碗手擀麵，熱氣騰騰，油香溢散。好久沒吃白麵了啊，好久沒聞油香了啊，喉嚨霎時咕嚕咕嚕響起來。
有客人？屋裏除我沒有別人。母親挑簾進來，朝我微微一笑：“孩子，吃吧，明兒你生日。”“生日？生日為啥吃麵條？”“老輩子傳下的，媽小時就這麼過的。”我似懂非懂，當然現在明白是長壽之意了。母親沒讀過書，道不出麵條背後潛藏的民俗與文化底蘊，隻是靠老輩人口傳身授。我是個孩子，也不會深究，就明白麵條比紅薯、棒子好吃。捧起碗，不待喘息，提拉禿嚕就吞進肚裏。好香啊，乃至三十多年過去，驀然回味，似乎雞鴨魚肉也難比得。
這時，母親攤開雙手，一手竟有一個雞蛋。“來，孩子。”未等我動，母親早一步跨到我跟前，讓雞蛋從頭到腳從前到後，在我身上滾動，邊滾動邊喃喃叨念：“一軲轆就過去，一軲轆就過去。”母親這是在以一種最樸素的方法，為自己的孩子祈求，祈求我像軲轆的雞蛋那般順順利利長一歲，又一歲，直至長成她眼中的大人。
平日一家人誰也不吃雞蛋，不是不愛吃，那是度日的家當。母親一聽到雞咯嗒，就忙去絮好的草窩窩揀拾。再悉心攢著，好換生活必需的油鹽醬醋。我接過母親滾的雞蛋，可憐小小拾柴手，還攥不過來那雪白雪白的蛋皮呢。一定才煮熟，好燙！我的心頓時也被燙熱了，而母親不知幾時眼已含滿淚花。我一下撲進母親懷裏，怎麼也吃不下去。那時，母親為什麼流淚？ 一定是記起了十月懷我，一朝分娩，扶我蹣跚學步，教我咿呀學語，一直到我手握雞蛋之時！那年月生活再苦，作為母親，也決不會苦了孩子，起碼是在生日這天！而不苦孩子，誰曉得母親要默默吃上多少苦！頓時，我深深地理解了母親，仿佛一下長大了許多。
第二天清晨，我拾柴路過小賣部，將兩個雞蛋換作兩枚五分鋼鏰兒，整整捏在手心半日，惟恐不小心丟了。中午交給了母親，母親問起，便隨口說聲拾來的，我不是很能拾柴麼？能拾柴為什麼不能拾五分鋼鏰兒？我在母親心中，是能幹的孩子，而且是誠實的孩子。
時光匆匆，許多生日如何過的，我都記不得了，獨有這個生日，總不能忘懷，盡管沒有蛋糕，沒有蠟燭，沒有“祝你快樂”的生日之歌。而今，我已長大成人，且娶妻生子，生活於小城，遠離故鄉，燈下追憶兒時往事，忽念及母親白發蒼蒼，頓然一驚：老人家何時生日？歲月流水，兒女成行，母親記得兒女每一個生日，兒女卻不知母親生日！兩行淚水，禁不住從心頭悄然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