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往事與鄉情 二先生
劉姓。睜眼瞎,聽說是胎帶來的。嗓子好,善唱鼓書,用嘴不用眼,也算揚長避短了。因排行老二,人稱“二先生”。
二先生不是半路出家,自小磕過頭,拜過師傅。師傅口傳心授,他耳聞心記,雖鬥大字半個不識,卻可以成本大套地唱《嶽飛傳》《楊家將》。往往他唱,大哥(人稱大先生〉伴弦。過去多在春節時,一唱就是個把月,叫“唱燈棚”。街頭老槐樹下,小木桌一擺,馬燈一點,他小鼓一敲,銅板一搖,大先生三弦一撥,就開場子了。老哥倆多年合作,配合非常默契,一板一眼,弦隨唱,唱隨弦,唱的是珠圓玉潤,彈的是星月生輝。那時節,沒有電視,沒有VCD,鄉村死氣沉沉。除去幾聲雞鳴狗叫,幾聲父母對孩子責罵和孩子之間戲耍,繁重勞動之餘,幾乎沒有娛樂,因而這鼓書一唱,人不招自來,圍著老槐樹坐的站的就滿滿一圈兒了。有時也在秋後,唱“收茬書”,鄉親們忙活了一秋,帶著豐收的喜悅,也該鬆弛快樂一陣了。
不在秋後、春節,記得二先生也唱。那是老天幾十天沒下雨,地旱裂縫了,莊稼葉子打蔫兒了,看看天還沒有一片雲彩呢,無奈,鄉親們隻好擺開書場,借助二先生之口,向上蒼神靈祈禱:
三弦一彈我唱起來,
鄉親們托我敬神台。
多日不雨地大旱,
眼瞅著莊稼無精打采要成柴。
鄉親們就指望這糧食把日子過,
再旱您的子民怎能挨。
一天不行兩天,五天不行十天,唱得淒切,唱得動情,唱得虔誠。寂靜的月夜,那份淒切那份動情那份虔誠,誰不相信會一直傳到上蒼呢? 有一天終於陰雲密布,雷聲忽閃,大雨傾盆而下。刹那間,一雙雙眼睛仰望蒼天,一隻隻手臂舉向蒼 天,一張張嘴巴感謝蒼天!上蒼是否感動了無法說清,不過,甭管旱多久,雨遲早要下的。
據說解放前為了糊口,他常到外麵去唱。一 次,在山裏才打下場子,不料又來一撥說書的,誰也不肯示弱,兩個書場較上勁 了,為爭奪聽眾,各自拿出看家本領,使出渾身解數,聽書的是哪兒邊好,就哪兒邊聽,二先生眼不明心明,聽氣聲兒就估摸出人多人少。仗著年輕氣盛,可嗓子喊,灌進遠遠近近人的耳朵裏,嗡嗡打旋。眼瞅著準備的本子唱完了,人家不走,他也不能中途敗陣,忽然,一隻公雞站在碾軲轆上,曳著脖子一聲長啼,二先生聽得,靈機一動:“老少爺們,下麵接聽《公雞大戰碾子山》。”順口連編帶纂,即興發揮,一下把人聽呆了,因為這部書前所未聞。若是記錄整理出來,或許就是一部傳世的傑作,可惜當時隻能發表在那小山溝裏,聽的人一聽一過,他自己連唱些什麼,過後都記不得了。到底那邊沒了禁禁兒,拎著家夥灰溜溜走人。
我最後一次聽唱,是“文革”末期了。一天村裏開完什麼動員大會,主持人宣布:大家不要走,由二先生演唱大鼓書。本來已經站起來的人,又紛紛坐下。作為“四舊”,他顯然多年不唱了,論年齡也七十有餘,拉開架式,桌前一站,鼓一敲,板一搖,兩眼朝太陽翻上兩番,咳嗽一聲,似要開唱,大概覺到有人在朝前擁,他一扭身,鼓用力一敲,板快速一搖,背朝聽眾,腰一貓,屁股一拱,打個半場。這是當年說書的遺 風,前擁者一楞,乖乖退到原處。二先生麻利地回到桌前。這一切,仿佛他用眼看著做的一般,準確無誤,恰到好處。看來,他一生是以耳作眼,憑動靜判斷一切的。用進廢退,一利一弊,不能不說是個奇跡。鼓重新敲,板重新搖,大先生重新 彈起三弦:
說過去那孔老二定有三綱,
束縛了咱貧下中農兩千年的時光。
偉大領袖毛主席一揮手就打碎了兩綱,
隻剩下一個以階級鬥爭為了綱。
二先生盡管用上十分力氣,也終究口不兜風,底蘊不足,不複當年了。
前不久回鄉,我提起二先生,鄉親說早去世了,兒孫滿堂,可憐竟沒有繼唱的,二先生搖了一輩子的銅板,被孫子丟來丟去地玩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