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往事與鄉情 二麻子(1 / 2)

第二輯 往事與鄉情 二麻子

二麻子,臉上確實有幾顆麻子,隻是淺淺地輕描淡寫。他個兒瘦高,腿顯得很長,走路往外一撇一撇的,鄉下常說的“外八字兒”。

說句笑話,他的麻子,還沒有他的孩子多。他是獨苗,而父親是富農,屬於“黑五類”。受株連,他便是名符其實的“狗崽子”。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把地富反壞右子女,統稱狗崽子。據說他父親解放前開個小燒餅鋪兒,有幾畝土地,土地改革,都給“改”出去了。真正到他這兒,已經隻剩得幾間空房子了。出身不能選擇,“狗崽子”就“狗崽子”,他想得開。日子窮,那貧下中農的日子不也窮麼?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沒吃的了,手背朝下,伸著朝隊裏借,寅吃卯糧,都這樣。天一黑,吹了油燈就睡覺。俗話說: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眯著。眯著,大長的夜,他又值壯年,實在無聊,兩口子自然就少不了幹那事。關鍵他是獨苗,便希望多生幾個兒子,壯大家門。誰料媳婦下蛋似的一連生了四個,全是丫頭。做個“狗崽子”不怕,可沒兒子,這“狗崽子”就要斷了香火的!瞧四丫頭才會奓巴,初冬了,光著屁股街頭石頭上偎著,凍得發紫,他不是不心疼,實在顧不過來。有人笑他:“二麻子,你媳婦那兒,旮旮旯旯兒哪兒都探了,咋弄不出個帶棒兒的呢?”他嘿嘿一樂,麻子臉略微有點泛紅。下決心不見小子不收兵,反正一個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不知不覺,他媳婦的肚子又氣吹似地鼓了。他天天盼著,眼都藍了。臨產那天,活不幹了,瞪著倆眼盯著,頭出來了,胳膊出來了,腿出來了,直到看見那“小雞子” 時,他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淚打眼裏淌了下來,可他怎知,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兒子三四歲還不會說話!這是後話。

他愛抽煙。弄點土煙葉,摻和野薄荷,管它燎嘴不燎嘴,冒煙就行。他媳婦罵他:“老是抽,管個屁!”他低著頭,吐出濃濃一口,“解悶!”是啊,叫他“狗崽子”,叫他孩子“小狗崽子”,叫吧,人家的嘴,可大崽子小崽子,眼巴巴都瞅著他二麻子哪。他寄希望於孩子大了,可那得一天天長,不是氣兒吹的。尤其在那窮困的年月,窮困的日子就更顯得漫長。愁悶,就吧嗒吧嗒抽煙。一天,他想抽煙一摸煙袋沒了,想卷個“大炮”又沒有卷煙紙,隨手拿出《毛主席語錄》,翻到後邊白頁,環顧四下無人,麻利地扯下一條,麻利地一卷,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誰知他剛要抽,紅衛兵來了,從他嘴裏一把奪過:“二麻子,敢撕《毛主席語錄》抽煙!”他真不明白紅衛兵小將們到底在哪兒藏著的,糊裏糊塗地想抵賴,紅衛兵已把《語錄》打開,缺了半頁,禿子腦瓜的虱子一明擺著,不承認也得承認。撕偉大領袖語錄,這還了得。小將們正愁哪兒找階級鬥爭新動向呢,送上門來了撕語錄,沒說的,就是反對毛主席,現行反革命!得,大帽子作作實實扣上了。集合地裏勞動的人,活兒不幹了,開現場批鬥會。兩個人將他的頭向下按,胳膊使勁向上揚,典型的“噴氣式”。要他交待,撕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著作,到底是什麼目的,是何居心,逼問急了,憋咕憋咕的嘴衝著地,隻說一句:“我就是想抽煙!”這應該是實話,可在那“文革”的特殊境況下,什麼事都上綱上線,都往階級鬥爭上拉,縱有一萬張嘴也分辨不清。小將們問來問去,最終也沒問出什麼的,“撕語錄事件,”慢慢也就不了了之了,況且總有階級鬥爭更新的動向,把他也就淡忘了。他呢,不長記性,煙是照 樣抽。隻是再不敢用《毛主席語錄》卷了,便再製個煙袋,杆雖有一拃長短,可煙鍋兒卻小酒盅大小。沒煙了,幹活兒打歇時,看誰在抽,就湊過去,滿臉堆著笑,低三下四地:“爺們,來一袋!”邊說邊掏出煙袋,手捏著煙鍋。張個嘴不容易,人家把煙荷包遞給他,他把煙鍋襦進去,三撚兩撚,瓷瓷實 實撚滿滿一煙鍋兒,削下小半荷包。那人接過荷包搖搖,白瞪他一眼:“二麻子!”下流的言辭正要出口,他一手捏著煙鍋,一手擺著:“得了,爺們,爺們!”近乎哀求了,話說到這份上,街裏街坊的,那人縱有一百個不樂意,也隻好憋在肚裏,況且煙也給人家了,人情就做到底吧。他呢,心裏也不是滋味,好歹也是堂堂男子漢,有一分路,誰願搭皮搭臉地手心朝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