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當我們認真地評價藝術時,所用的標準和科學上的標準有共通之處,那就是不依據現世的利害得失,隻論其對不對(科學)、美不美(藝術)。此種標準我稱為智慧的標準。假設有一種人類之外的智能生物,我們當然期望它們除了理解人類在科學上的成就之外,還能理解人類在藝術上的成就,故此,智慧就超越了人類。有些人會以為人類之外的東西能欣賞人類的藝術是不可能的,那麼我敢和你打賭,此種生物在讀到尤瑟納爾女士的書時,讀到某一句必會擊節讚賞,對人類擁有的胸襟給予肯定;至於它能不能欣賞《紅樓夢》,我倒不敢賭。但我敢斷言,這種標準是存在的。從這種標準來看,人類僥幸擁有了智慧,就該善用它,成就種種事業,其中就包括了文學藝術在內。用這樣的標準來度量,小說家力圖寫出一本前所未有的書,正如科學家力圖做出發現,是值得讚美的事。當然,還有別的標準,那就是念念不忘自己是個人,家住某某胡同某某號,周圍有三姑六婆,應該循規蹈矩地過一生,倘有餘力,就該發大財,當大官,讓別人說你好。這後一種標準是個人幸福之所係,自然不可忘記,但作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前一種標準也該記住一些。
一個知識分子在麵對文化遺產時,必定會覺得它浩浩洋洋,仰之彌高。這些東西是數千年來人類智慧的積累,當然是值得尊重的。不過,我以為它的來源更值得尊重,那就是活著的人們所擁有的智慧。這種東西就如一汪活水,所有的文化遺產都是它的沉積物。這些活水之中的一小份可以存在於你我的腦子裏,照我看來,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保存在文化遺產裏的智慧讓人尊敬,而活人頭腦裏的智慧更讓人抱有無限的期望。我喜歡看到人們取得各種成就,尤其是喜歡看到現在的中國人取得任何一種成就。智慧永遠指向虛無之境,從虛無中生出知識和美;而不是死死盯住現時、現事和現在的人。我認為,把智慧的範圍限定在某個小圈子裏,換言之,限定在一時、一地、一些人、一種文化傳統這樣一種界限之內是不對的;因為假如智慧是為了產生、生產或發現現在沒有的東西,那麼前述的界限就不應當存在。不幸的是,中國最重大的文化遺產,正是這樣一種界限,就像如來佛的手掌一樣,誰也跳不出來;而現代的主流文化卻誕生在西方。
在中國做知識分子,有一種傳統的模式,可能是孔孟,也可能是程朱傳下來的,那就是自己先去做個循規蹈矩的人,做出了模樣,做出了樂趣,再去管別人。我小的時候,從小學到中學,班上都有這樣的好同學,背著手聽講,當上了小班長,再去管別人。現在也是這樣,先是好好地求學,當了知名理論家、批評家,再去匡正世道人心。當然,這是做人的訣竅。做個知識分子,似乎稍嫌不夠;除了把世道和人心匡得正正的,還該幹點別的。由這樣的模式,自然會產生一種學堂式的氣氛,先是求學,受教,攢到了一定程度,就來教別人,管別人。如此一種學堂開辦數千年來,總是同一些知識在其中循環,並未產生一種麵向未來、超越人類的文化——誰要罵我是民族虛無主義,就罵好了,反正我從小就不是好同學——隻產生了一個極沉重的傳統,無數的聰明才智被白白消磨掉。倘若說到世道人心,我承認沒有比中國文化更好的傳統——所以我們這裏就永遠隻有世道人心,有不了別的。
總之,說到知識分子的職責,我認為還有一種傳統可循:那就是麵向未來,取得成就。古往今來的一切大智者無不是這樣做的。這兩種知識分子的形象可以這樣分界,前一種一世的修為,是要做個如來佛,讓別人永世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後一種是想在一生一世之中,隻要能跳出別人的手掌心就滿意了。我想說的就是,希望大家都做後一種知識分子,因為不管是誰的手掌心,都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