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我的師承——《青銅時代序》
我終於有了勇氣來談談我在文學上的師承。小時候,有一次我哥哥給我念過查良錚先生譯的《青銅騎士》:
我愛你,彼得建造的大城我愛你莊嚴、勻整的麵容涅瓦河的流水多麼莊嚴大理石平鋪在它的兩岸……他還告訴我說,這是雍容華貴的英雄體詩,是最好的文字。相比之下,另一位先生譯的《青銅騎士》就不夠好:
我愛你彼得的營造我愛你莊嚴的外貌……現在我明白,後一位先生準是東北人,他的譯詩帶有二人轉的調子,和查先生的譯詩相比,高下立判。那一年我十五歲,就懂得了什麼樣的文字才能叫作好。
到了將近四十歲時,我讀到了王道乾先生譯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說可以達到什麼樣的文字境界。
道乾先生曾是詩人,後來作了翻譯家,文字功夫爐火純青。他一生坎坷,晚年的譯筆沉痛之極。請聽聽《情人》開頭的一段: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時還要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貌。
這也是王先生一生的寫照。杜拉斯的文章好,但王先生譯筆也好,無限滄桑盡在其中。查先生和王先生對我的幫助,比中國近代一切著作家對我幫助的總和還要大。現代文學的其它知識,可以很容易地學到。但假如沒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這樣的人,最好的中國文學語言就無處去學。除了這兩位先生,別的翻譯家也用最好的文學語言寫作,比方說,德國詩選裏有這樣的譯詩:
朝霧初升,落葉飄零讓我們把美酒滿斟!
帶有一種永難忘記的韻律,這就是詩啊。對於這些先生,我何止是尊敬他們——我愛他們。他們對現代漢語的把握和感覺,至今無人可比。一個人能對自己的母語做這樣的貢獻,也算不虛此生。
道乾先生和良錚先生都曾是才華橫溢的詩人,後來,因為他們傑出的文學素質和自尊,都不能寫作,隻能當翻譯家。就是這樣,他們還是留下了黃鍾大呂似的文字。文字是用來讀,用來聽,不是用來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書。不懂這一點,就隻能寫出充滿噪聲的文字垃圾。思想、語言、文字,是一體的,假如念起來亂糟糟,意思也不會好——這是最簡單的真理,但假如沒有前輩來告訴我,我怎麼會知道啊。有時我也寫點不負責任的粗糙文字,以後重讀時,慚愧得無地自容,真想自己脫了褲子請道乾先生打我兩棍。孟子曾說,無恥之恥,無恥矣。現在我在文學上是個有廉恥的人,都是多虧了這些先生的教誨。對我來說,他們的作品是比鞭子還有力量的鞭策。提醒現在的年輕人,記住他們的名字、讀他們譯的書,是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