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嗯。沒關係。”
我一個人下了點麵條做晚飯,然後物業的保安就挨家挨戶地敲門,通知大家晚上有暴雨,要把窗台和陽台上的花盆雜物收拾好,免得吹下去砸到人。
陽台地上有兩株君子蘭,它本來是一株,後來發了新芽又分栽成兩盆。這東西一直是慕承和的寶貝。天色暗下來之後,果真開始刮風。在急促地尋找門窗之間的縫隙,往屋子裏灌,吹得外麵那兩盆君子蘭東搖西晃,客廳裏的吊燈也嘩嘩地響。
我坐在玻璃前,看著外麵的合歡樹搖搖晃晃,塵土沙粒樹葉都被卷起來。頓時天空也被染成了暗灰色。以前遇見這種天氣,宋琪琪偶爾會在寢室裏念那句詩,聽起來顯得她特別有文化,咯吱一下,和我一比,就是不同層次的人了。
我撐著下巴,絞盡了腦汁,才回憶起好像是: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閃電滾雷之後,傾盆大雨接踵而至。
從小被灌輸的思想,害得我不敢開電視,也不敢上網,怕這些電器被雷劈壞了。一個人閑得慌,歪在沙發上看書。突然一個響雷,轟隆一響,讓我驚了下。然後接二連三的雷電,一個比一個強大。
我挪了下屁股,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決定離門窗遠一點,免得被傷及無辜。然後,繼續看書。
過了不久,慕承和回來了。
我看到他出現的時候,比較吃驚。其一,他比平時歸家的時間早了很多。其二,難得有人在這樣的雷暴雨天氣下,還能淡定的冒著與大自然抗衡的危險,開車回家。其三,他現在的樣子確實有點,呃……狼狽。
他拿著傘,鼻子裏喘著粗氣,可見是跑著回家的。全身上下除了頭發稍微幹一點以外,衣服鞋子已經濕了個透。無論他往哪兒一站,哪兒就是一灘水。
“你也太勇敢了。”我說,“這麼大的雨,還敢在街上晃悠。”
“和人見完就趕著回來了。”他淡淡地說。
“你該在哪兒先躲一躲。”
他接過我遞過去的毛巾,親和地說:“沒事。”
“你趕緊換衣服吧。”
“我先去洗澡。”他說。
“洗澡啊?洗澡也會被雷劈的。我小時候看新聞,有個女孩兒就是洗澡時候被雷擊了。好像電話也不能打。”
說著,天公爺爺還很配合地“哢嚓”一下,又劈了個驚雷。
他不禁笑了,“你怕打雷。”用的是陳述語氣。
“不……啊。”我理不直氣不壯地否定,“我不怕。”
“你上次說的,你說你有個親戚——”為了證明我死鴨子嘴硬,他大概是準備將那件事複述一遍。
“好吧,好吧。我承認。”即刻投降。
故事是這樣的,那個人也算是我親戚。鄉下嘛,基本上算起來一個村的人都能當親戚。那個時候,我念小學一年級,暑假沒人看管,就被送到農村外婆家。當天正好趕集,回來的路上遇到雷陣雨,外婆領著我在一個熟人的商店裏躲了會兒。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快。放晴的時候,就聽見說前麵有人被雷劈死了。我們在回家的必經路上,看到了現場。那地方整好是一個山坳口。因為離集市遠,隻有附近幾家人圍著,屍體還擺在那兒,衣服已經化成灰了。大熱天,也沒人帶了多餘的衣物替她蓋著。外婆於心不忍,就把我的小花傘撐在屍體旁邊,給她遮了遮。
這一幕,在我腦子裏特別深刻。
上次在車上,我沒話找話說地跟慕承和含含糊糊地講了這個故事。他當時也沒搭腔。我還以為他根本就沒聽。
這時慕承和的手機響了。
“嗯。”他接起來說,“我見你在忙就先走了。到家了,沒事。”
“我上次去B市是半夜到的,一早就走了,所以沒有去看姥爺。”
“我有分寸。”
他掛了電話,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要偷聽他電話,是隔得這麼近,不聽也沒辦法。
“是我媽。”他說,“晚上我去見她了。”
“哦。”我本來是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之後倏地意識到這個稱呼的重量,頓時後悔我下午怎麼沒及時偷著溜走。這下他媽媽來了,突然見她寶貝兒子和人“同居”著,也不知道會不會很驚悚。
“她是來視察工作,隻呆兩天。她從來都不會來我這裏。”慕承和解釋。
他不解釋還好,一這麼說使我更加覺得,我倆真的在偷偷摸摸地同居了一樣。我覺得尷尬,找了個借口去廚房倒水喝。
他洗了澡之後,我的身上也實在黏糊地難受,也找了衣服去洗澡。卻不想,洗到一半,停電了。
我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窗外的雨嘩嘩地下,蓬蓬頭的水也嘩嘩地流。
“薛桐?”慕承和敲了下廁所門。
“哎。”
“整個院子都停電了。也許等會兒就來了。”
“哦。”我急忙衝掉身上的泡泡。
“你別慌,慢慢洗,一時半會兒不會停水的。”他停了停,又說,“不害怕吧,我在這兒守著,有事情就叫我。”
“嗯。”
最後那句話,將我的心泡在了一盆甜膩的蜜水中,緩緩舒展開。
其實我不太怕黑,也不怎麼怕打雷。即使是怕,也要強裝著藐視的樣子。但是當有一個值得依靠的人在此靜靜地嗬護自己的時候,卻覺得,孱弱膽小居然是一件如此愜意的事情。
心,又開始貪婪了。
“你……”我猶豫著說,“你不要走開啊。”
“好,我不走。”似乎話語裏都含著笑。
3、
夜裏,我盤腿坐在沙發上,聽他講了很多故事,甚至還有父母的一些經曆。他父親當時是從美國留學回國,在A大教書,其間遇上了她母親。
“他們怎麼認識的?”我問。
他似乎有點後悔說到這個話題,但是經不住我的好奇,隻得緩緩答道:“我母親當時是他的學生。”
霎時間,我愣了。
他又說:“我母親年輕的時候據說大膽潑辣,父親雖然留過洋卻比較守舊,所以最後拖了很多年,兩個人才結婚。”
他用了簡單的兩句話將這段故事帶了過去,具體慕媽媽如何大膽,慕爸爸如何傳統,兩個人又如何終成眷屬,卻不再提及。
“後來呢?”
“後來,他們離婚了。”他平靜地說。
我聽聞之後,張了張嘴,也沒擠出一句話來。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慕爸爸的去世,才導致了慕承和的單親狀況,沒想到在那之前這段愛情就有了結局。
“結婚之後,我母親開始從政,我父親繼續在研究所裏做他的學究,基本上和這個世界隔絕了。開始是吵架分居,接著就離婚了。”
“為什麼?”
“我想也許有很多方麵,社會關係,性格特點,生活目標,家庭背景都不一樣,所有的東西交集在一起就有了這麼個結果。”
須臾之後,他說:“還有,也可能是因為我。”隱約透著自責。
“和你能有什麼關係?”我氣結。
“我五歲的時候就有了那個病,大人帶我四處求醫。一般孩子得這病是很罕見的,醫生就說有可能是隔代遺傳。因為爺爺也是壯年失聰,所以母親就埋怨是爺爺遺傳給我的。”
“我父親當時就來氣了,說是母親的娘家一直瞧不起他,孩子跟著她姓慕不說,現在有了毛病還又推脫到他身上。”
“以此為導火線讓他們分了居,母親忙不過來,我就跟著父親住。”
“有一次我在學校圖書館那個池子邊玩兒,一時犯病就栽進水裏,差點被淹死。”
“不久他們就離了。”
他的語氣極淡,恍然一聽,還以為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那個時候你多大?”我問。
“十歲。”
黑暗中借著夜色,我看到慕承和有意無意地瞄了一眼屋子的大門方向,臉上似乎罩著一層淡如薄霧的憂傷,幾近透明。
這時候的我並不知道這個故事的後麵,還有一段讓慕承和終身不敢直視的記憶。
即使胸中疑惑萬千,我也不想再問了。沒想到臨近而立之年,這些往事仍然讓他心有芥蒂。
那他現在又是什麼立場呢?住在父親留下的房子裏,和母親保持著距離,無論在什麼地方提到他的時候,都隻是慕承和,而不是他母親的兒子。
臨睡前,終於來電了。突如其來的光明,一下子將我們拉回了現實世界。我有些難受地眯起眼睛。
慕承和回房前,忽然說:“薛桐,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其實還有個妹妹?”
我怔忪,“……還沒有。”
“我母親後來再婚了,她是我繼父的女兒,和你一樣年紀。”
清晨,暴風雨後的天空一碧如洗。
今天是和慕承和約定的最後一天,走還是不走?
“本來你挺堅決的,怎麼今天就打退堂鼓了。昨天晚上,他是不是對你那個啥了?”白霖曖昧地問。
“你個女色魔。”我說。
“我怎麼女色魔了,你倆都接吻了,發展點什麼多正常啊。孤男寡女的。有沒有?到底有沒有啊?”
“沒有!”我申辯。
“唉——”白霖失落地歎了口氣,“他昨天叫你不走了嗎?”
“……沒有。”
“那你還猶豫個啥,趕緊走得了得了。要是他不喜歡你,就此趁早找個台階下。要是他喜歡你,”白霖邪惡地笑了下,“那你故意走了,正好氣死他!”
我思前想後,覺得白霖這人雖然和我一樣沒心沒肺的,但是說的還挺對。我趁早給自己留點後路吧。
在家裏搗鼓了一陣,還順便替他收拾下客廳。
前幾天不知道他從哪兒帶回來一瓶紅酒,他就隨手就放在玄關的鞋櫃上。我對酒不在行,不知道應該怎麼放。隻記得餐桌邊有個齊腰的櫃子,似乎酒都放在裏麵。
打開櫃門之後,在好幾瓶伏特加瓶子旁邊,我看到一個不大的長方形的紙盒子。切麵是菱形,灰白盒子的腰上繞著一圈深紫色。恍然一看,樸素卻精致。
我以為是個什麼小容量的洋酒盒,所以好奇地拿出來看了看。這下才發現,它根本不是酒,而是一瓶香水。
得到這個結論後,我的心倏地涼了。
它是我第一次在他家發現的,女性用的東西。
我從沒買過這類玩意兒。一來完全沒那個興趣,二來也沒有那個能力,小小的一瓶可以花掉我一兩個月的生活費。倒是趙曉棠以前經常用。她從不自己買,都是這個哥哥那個哥哥送的。
用趙曉棠的話說:當男人不知道給女人準備什麼禮物的時候,送鑽石或者送香水準沒錯。前者消費門檻較高,後者要大眾化些。
當時白霖還不屑地白了她一眼:我看你要麼做情聖,要麼就得去做尼姑,算是徹底頓悟了。無論什麼浪漫動人的事情,隻要經由你的嘴一說,都俗不可耐。
盒子未曾開封,從它剛才呆的角落來看來,應該放了些日子了。他想送的是個什麼樣的異性呢?他為什麼買了又擱在這裏?是一直沒有機會,還是最近因為我杵在這裏,讓他根本就沒有接觸那個人?
我想起白霖說,他是不是當你是什麼替身了。慕承和說:我有個妹妹,和你一樣的年紀。兩句話一直翻來覆去地在我腦子裏繞成一團。我知道我電視劇看多了,想象力被成功激發,並且全是狗血又雷人的劇情。
可是,自己越想下去,越是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鬱結於胸。
小心翼翼地將香水放回去之後,我回房繼續收拾行李。
不到中午他就回來了,帶著食材,還破天荒地對我說:“我做魚給你吃。”言罷,興致勃勃地去翻書櫃裏的食譜。一麵看,一麵做。
過了會兒,香味從廚房飄出來。
“薛桐,吃飯。”他說著,端了兩盤菜放餐桌上,正好看到我將盥洗間的牙刷和日用品收回自己的行李袋。
他的睫毛顫動了下,又重複了一聲,“吃飯了。”
我不挑食,別人做什麼就吃什麼,但是依舊無法否認,那盤魚還蠻好吃的,有點甜有點酸,就是我平時嗜好的那個味道。
“那邊宿舍聯係好了?”他問。
“嗯。我和另外一個新來的女老師住一起,正好下周一起培訓。”我埋頭吃飯。
“缺不缺什麼?”
“不缺了,要什麼從家裏帶過去就行。”
“準備什麼時候走?”他又問。
我聽見這話,有點不是滋味,米飯堵在嘴巴裏,嚼了幾口,賭氣說:“吃了飯就走。”
“我送你。”
“不用了。”我也坳上了。
吃過之後,我搶著撿碗筷,兩下三下洗幹淨,就收拾自己剩下的行李。
氣氛凝重。
所有東西被我整理成兩個大包放在玄關,然後開始換鞋。
慕承和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忙來忙去,最後走過來,彎腰替我提起東西。
我想從他手上將包奪回來。
但是,他沒鬆手。
在我固執地使了點勁後,他妥協了。
我告別道:“慕老師,再見。”說完,就去拉門。
在鎖被拉開,門隙出縫的那一瞬間,他的手倏地伸過來,將門大力的拉了回來,隻聽“砰——”地一聲,鎖了個結實。
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我有點錯愕。
他的眼中帶著薄薄的怒意,嘴唇緊緊地抿著,耳根都是紅的。生平第一次撞到他生氣的模樣,沒想到發怒的對象居然是我。
我說:“我馬上就消失,再也煩不了你了。”
他卻突然問我:“薛桐,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我錯愕了。
就算他在生氣,但也不能蠻不講理是不是,我據理反駁他:“什麼要怎麼樣?要我走的是你。先親了我,然後又不理我,整天躲著我的還是你。好像多看我一秒鍾都要長針眼的那個人,仍然是你。”
我越說越覺得憤恨不平,最後不禁連名帶姓地叫他:“慕承和,我還想問,你究竟要怎麼樣?”
他被我說的怔了下,臉上的怒意被另一種表情取而代之,“我……”依舊沒了下文。
我擺擺手,掀開他的胳膊說:“我走了。”隨即又去開門。
這一回,他比之前還要快,製住我的動作,然後用身體將我抵住,猛然吻了下來,他的牙齒磕在我的唇上,生生地疼。我想扭頭躲開,卻被他鉗住下巴,絲毫動彈不得。越是用力掙紮,他貼得越緊。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一個男人的力氣可以比女人大那麼多。
他的氣息透過他的吻,鋪天蓋地地襲來,激烈淩厲。和第一次的吻截然不同,甚至和平時的他都不一樣,盛氣淩人地幾乎讓我暈眩。
時間似乎停止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放開我,卻依舊臉對著臉,鼻尖挨著鼻尖。
我頂著略微充血的嘴唇,麵無表情地直視著他。
他亦然。
就這樣,我們相互盯了很久,直到彼此的呼吸漸漸平穩,我終於沒憋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4
慕承和卻沒笑。
他神色緩和了許多,耳根的紅漸漸褪去,皮膚比我們去海邊之前黑了些,但是絲毫也沒有掩蓋住那份雋秀和靈氣。
他拉我入懷說:“不要走。你走了,我肯定沒有勇氣一個人繼續在這裏住下去。”
一句極度樸素話,像是種花蜜般的芬芳,在空氣中逐漸蔓延,使我的整個身心都妥協了。
我緩緩地應了他。
那日午後,慕承和像個孩子似的,看著我把那兩個包掏空,然後將所有東西又一一放回原位。
智商高的人不一定情商就會高,看來心理學家們果然說的是真理。
假期裏,單位給新老師崗前培訓。所謂的培訓就是開會,學校人事處的老師一人一個主題,每個主題一到兩天,就給講學校的規章製度,讓我們記筆記。
因為是學校的二級學院,既不在師大西區,也不在校本部,而是在城市另一頭的一個大專學校舊址裏。怪我一時被慕承和迷惑,答應他留下來,害得我每天要提前一個小時出門,幸虧附近有條地鐵線,不然這種酷暑的天氣,我覺得我會死在路上。而那間單身宿舍,被我用作午間休閑地。
室友也是今年的新老師,叫張麗麗,她畢業前就簽約了,所以比我對這裏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