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Я тебя люблю(2 / 3)

實習醫生說:“醫院確實盡力了,而且病人年紀這麼大……”

屋子裏沉悶了片刻。

實習醫生便合上本子想離開。

有個表叔問:“那現在怎麼辦?”

實習醫生回答;“剛才張醫生不是說得很清楚了麼,其實撤掉呼吸機病人就等於死亡了。這個情況,就看家屬你們自己怎麼想的了。”說完就走了。

伯伯拿出煙盒和打火機,本來準備點燃,被伯母提醒了下,轉而到陽台上去抽。

他猛抽了幾口,又走了回來。

其他人都站在原地不動。

病房裏隻有奶奶和伯母坐著的那兩把椅子,沒多餘的,我一直站在那裏看他們說來說去,然後想找什麼東西靠一下。就在這時,慕承和拍了拍我的背。

我回頭看他。

他衝我點點頭,仿佛在說:我在這裏,不要怕。

樓層打掃衛生的阿姨進屋來換垃圾袋,看我們神色凝重地杵著一屋子人在這裏,就多問了幾句。

她說:“你們這種我在這裏幹幾年見多了。其實,醫生不好給你們明說。就是你們把老人這麼拖著,花費高,他也受罪,最後還是撐不了幾天。”

保潔的阿姨幾句話點破了這事。

伯母說:“這位大姐說的是。”

奶奶替爺爺掖了掖被子,“要是這件事由我做主你們同意嗎?”

伯母說接嘴道:“媽,你說怎麼就怎麼。全憑你做主。”

奶奶頓了頓說:“老頭子這麼多年躺著,其實有些時候我覺得是我硬留著他,讓他一直受罪。我心裏一直有這麼個念想,就是二子沒了,我得守著他,盼著他有天能醒過來。”

她又說:“這是我逼著你們給他出錢,每天住在這病房裏,我身體不好,就隻能請護工。這些年,你們付出多少,我也看到了。為了就是我那點念想,我怕我要是沒了這念想,就也想隨了他們父子倆去。”

“可是,事情也有頭。現在都這樣了,與其再糟蹋幾天,不如就讓他走吧。”奶奶最後說完,歎息了一聲。

伯伯說:“那我去叫醫生來。”

其他人全然應允。

我走到床前,靜靜地看著爺爺。

他的嘴裏塞著一根很粗的呼吸管,用白色的膠布固定著,管子使得嘴被迫微微張開。麵容消瘦蠟黃。我很多年都沒有認真地看過他,記憶已經變成一個模糊了的身影。

奶奶是那種瘦小的身形,都說我有點像奶奶年輕時候的模樣。而爺爺把自己矮矮胖胖,膚白發卷的特點全部遺傳給了爸爸。小時候,他對我的溺愛遠遠超過我爸。有一回,我因為在鄉下惹了虱子,奶奶一邊譏諷外婆和外公,一邊解氣似地當著他們的麵,用推子把我的頭發給剔了。結果巷子裏的孩子們就說我是小尼姑,不跟我玩兒。爺爺就做了很多工藝的小玩意哄著他們,不欺負笑話我。

過了不久,伯伯叫來醫生。護士又拿著表格給他們簽字。

伯母問:“撤掉機器就行了?”

護士點點頭。

奶奶不太忍心看,就被其他親戚扶出去了。

我站在那裏,忽而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同意。”

這聲音不大,可是這四個字卻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伯伯和主治大夫同時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我不同意。”我重複了一遍。

伯母止住眼淚,像看怪物似的瞅著我:“薛桐。”

在家裏,我從來沒有拂逆過長輩,更別說在這種公眾場合。

伯伯解釋:“小桐,這是你奶奶同意的。”

我說:“可是我不同意。我爸死得早,所以我替他說。要是他還在,也肯定是這麼個想法。”

醫生瞅了瞅我,又瞅了瞅伯伯,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們家屬先商量好再說,我那邊事還很多。”語罷,跟護士使了個眼色,便離開了。

伯母頓時來氣;“你一個小孩,懂什麼?你知道這麼拖著一個小時得多少錢嗎?你爺爺沒工作,沒社保,全都得自費。你體諒過別人嗎?現在又不是我們不給他醫,是隻能這樣了,你親耳聽到醫生說的!”

我咬著唇,也強上了:“你們不就心疼那點錢嗎?大不了我起早貪黑多掙點錢,賣血借債還給你們,我……”

慕承和從後麵拉了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說了。

“薛桐!”伯母更加怒了,“真是太不像話了!”

其他的親戚在旁邊,也不好多嘴,於是氣氛就這麼僵持了下去。

凝重中,忽而卻聽見一直默不作聲的慕承和開口了。

慕承和說:“伯伯伯母,我替薛桐給你們道個歉,她人小不懂事,說了寫氣化,你們別放心裏去。隻是這個消息比較突然,她有點接受不了,也許留點時間緩一緩就好了。她媽媽不在,雖說丈夫去世多年了,但是老人清醒的時候,她還是他兒媳婦兒。要不,我們再等等。等薛桐媽媽回來見一麵再說,反正都這麼久了,也不急在這一時。正好用這點時間,給老人操辦點要用的東西,這樣讓薛桐心裏也有個的過程。”

原本我一直強硬著,即時聽到醫生宣布絕望的噩耗我都沒哭,但是聽到身後慕承和這般輕言細語、客客氣氣地替我說話,好像就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心中的軟弱一下子有了發泄的出口,兩行熱淚滾落而出。

我慌忙別過頭去,看著雪白的牆壁。

慕承和問:“你們看,這樣行不行?”

伯伯說:“這樣說起來也對,我們急了點,沒顧全周到。正好我喊幾個人去預備下老人的後事,免得措手不及的,什麼都沒準備。”

大家七嘴八舌地讚同,然後被伯伯安排工作,陸陸續續地走了。

伯母說:“你奶奶還坐在外麵,我扶她回去歇歇。”

最後剩下我和他。

我站在病床前,扭頭對著牆角,他站在我後麵,一動不動。

我臉上的淚痕也自然風幹了。

他將椅子挪過來讓我坐,隨之也坐在旁邊。

兩個人默然良久之後,他輕輕說:“要不然,你跟爺爺說點悄悄話。”

“他能聽見嗎?”

“也許能。”他答。

“真的?”

“我一般不說假話。”

“那什麼時候說假話?”

他的神色停頓了稍許,“善意的時候,在自己感到窘迫和羞愧的時候。”

我盯著他的雙眸,隱隱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其實,我也對他撒謊了,不是嗎?

我避開他的眼神,轉而看著病床,“我想起來,我有什麼悄悄話要告訴爺爺了。”

“我回避下?”

我想了想,搖搖頭,然後又點頭。

慕承和起身說:“那我出去抽煙。”

我將頭垂下去靠著老人的枕頭,然後陷入了長長的回憶。

“小時候,有段時間借宿在你和奶奶那裏。每次測驗後的試卷都需要家長簽字,可是我語文從小就不好,每次考的很差的時候就不敢給你們看。最後,就模仿了你的筆跡簽字。”

“還有一回,我上課講話,被班主任抓了出來要我請家長,不然就不許我進教室。那個時候家裏還沒裝電話,我就撒謊說你重病了,奶奶送你去醫院,老師才放過我。”

“你經常把錢放在前麵上衣的內包裏,然後也不怎麼數,就隨手將衣服搭在床上。我趁你不注意,就會偷幾塊錢出去買糖吃。”

“六表叔從雲南給奶奶捎回來的那隻翡翠鐲子,其實是我摔壞的。但是我當時很害怕就把它原封不動的放盒子裏,後來你拿給奶奶之後才發現成兩截了,害得你被奶奶罵。”

“你替我開家長會,老師說我表現不好,你原原本本地回來告訴媽媽。你走之後,媽媽揍了我一頓。當時我一邊哭,一邊在心裏罵你說你不是我爺爺。”

“你跟我說你要活到一百歲,看著我們三個孫子輩的孩子成家。現在哥哥姐姐都結婚了,你也看到慕承和了,他人好,真的好。”

……

說了不知道多久的話,最後兩個護士推門進來抄那些生命體征的數據,才打斷了我。然後,護士又陸陸續續地掛液體,給爺爺輸液。

我把地方給她們挪出來,到了屋外。

已經是晚飯時間,其他病房都飄著飯菜的味道。

正巧堂哥兩口子來了,看到我就說:“你先去吃飯,我先守著,有事給你電話。”

我們都知道,所謂的有事是件什麼事。

走廊上沒看到慕承和,我繞了一圈,在緊急出口那邊的樓梯間看到他。他兩層樓之間的拐角處,坐在地上,看著暮色中的秋雨發愣,一個人靜靜地抽煙。

我走過去,緊挨著他,以相同的姿勢席地而坐。

“餓不餓?”他滅了煙問我。

“嗯,餓。”

“那邊有人了?”

“嗯。”

“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回去給你取件衣服,半夜裏氣溫低。”

3、

才走到樓下就接到堂哥電話,然後又一口氣衝上來,到醫院那一層,看到病房裏穿白大褂的人來人往。

堂哥見我就急忙解釋說:“剛才,心髒突然衰竭,醫生在做急救。”

過了一會兒,所有人無奈的搖頭。醫生叫護士看了下表,對著護士說:“死亡時間10月1日十九點三十一分。”

然後儀器的電源被關掉。

我擠過去,摸了摸爺爺的手,還是溫熱柔軟的,似乎這一切都還不太真實。

到底,我的執念還是沒能留下他。

奶奶隨後才到,看到床上的屍體,終究沒忍住,抽泣起來。

最後,我陪著奶奶坐在走廊上。慕承和與他們一起在聯係地方和人給爺爺辦後事。奶奶過了會兒,倒是不哭了,就是神神叨叨地翻來覆去說著我爸和爺爺的那幾件事情。

她沒吃飯,怕她餓著,就問她要吃什麼。

她說:“你給我削梨。”

等我去樓下給她買了梨回來,她又嚷著要吃蘋果。

我耐著性子又去給她買蘋果。

她看著蘋果和梨,喃喃地說了一句:“老頭子,我們共果不分梨。”

共果不分梨。

這是以前爺爺經常提的家鄉話,就說蘋果和梨都要一起吃,不能分開。這樣,一家人永遠都團團圓圓的。

不禁心中黯然。

我去借了把水果刀,把手上的東西一起洗了洗,就給她削蘋果。

皮削好遞給她之後,她也不吃,拿在手裏靜靜地看。

我便繼續去削梨。

削到一半,奶奶突然一把抓住我,激動的說:“不能分!不能分!”

我的手一滑,狠狠地在掌心割出一道口子。開始是麻木的,等了會兒才開始滲血。我哄了哄她,再放下東西,跑去洗手間衝傷口。

那刀鋒真是太快了,雖說劃出的傷口才半寸長,可是很深,血隨著水龍頭的自來水往外冒,我洗了洗,用一張餐巾紙隨意地覆在上麵。

回到座位,發現那個梨上也沾了血絲,便扔了,又從兜裏掏了一個繼續削。

奶奶以前罵過我心硬,而且是又冷又硬。

我一直沒哭。

因為被割傷的地方在掌心,我一直拿東西做事,輕輕動一動就裂開,所以依然都在滲血。我倒不以為意,血染紅了就又換一張紙巾。

我想一個對自己的疼痛都這麼冷漠的人,如何會對別人熱的起來。

夜裏,慕承和陪著我回去休息。

他看到我手上裹著的餐巾紙,問我怎麼回事,我也沒有回答,直接關掉燈就和衣睡覺。他在自己房間開著燈靠在床頭看書。大家都沒關臥室房門,所以我能看到從他房間透過來的橘紅色的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傳來他輕輕的腳步聲。

而後,聽到他的腳步停在我的門口,似乎在看我睡得是否安穩。

他靜立了稍許,才離開。

又過了很久,我翻了個身,不小心把枕邊的手機碰到地上,發出一個沉悶的響聲。他察覺動靜,再一次地走到門口,還是在黑暗中靜靜地站立。

這回,他沒有輕易地回去,而是問了句:“是不是睡不著?”

我遲疑稍許,才輕聲應了下。

他淺淺地歎了氣,打開燈走近我,坐在床邊。

我背過身去。

“薛桐……”他說,“你要是睡不著,我就賠你說說話。”

“很多年輕的孩子總覺得世界上最不可接受的、最痛苦的是失去愛情,以至於他們輕視生命。其實,他們多半沒有痛失至親的經曆。也許你抱著對父親的還會複活的最後幻想,寄托在了你爺爺的身上,所以才比他們更加難受。”

聽倒他說到這一句,我忍不住握緊拳頭,用指甲狠狠地掐了掐掌心的傷口,一下子又開始流血。

好像隻要身體疼,心裏的那種痛苦就可以緩解似的。

可是片刻後,手在疼心理卻還是繼續疼。

我將被子蒙住頭,縮到被窩裏去,然後說:“當時爸爸出事,奶奶不許我跟爺爺說,怕爺爺發心髒病,但是不我聽。如果當時,我不是那麼激動的將這個消息告訴爺爺,他也許就不會這樣。所以奶奶恨我,他們都恨我,都是我的錯。”

慕承和頓了頓,開口緩緩說:“薛桐,我上次給你講了我爸爸的事,其實後麵還有一部分沒有說完。”

我在被窩裏屏住呼吸。

他說:“後來,我爸爸他一直在生病,神智不清,最後一年多連我都不認識,被關在精神病院裏。可是有一次,他突然認出我,還說:‘小和,爸爸病好了,爸爸想回家。’我就逼著我媽托人把他接回家。”

“那個時候,他們早就離婚了,也沒住一起,我就說我能照顧他。開始他都好好的,能和我說話,能吃我做的飯,能一個人在家裏看點書。我怎麼知道他就突然自殺呢。”

“他是半夜上吊的,我早上起床才發現。然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個時候沒有電話,他掛在家裏的大門口,我不敢從那裏出去,就這麼坐在地板上,盯著他。直到夜裏很晚,因為我一天沒去上學,學校老師隻得跟母親單位聯絡,我母親才找上門。”

“我就一直想,我才是凶手。這個結論一直困擾我很久,我甚至隻要看到門就會有一種幻覺,好像他還吊在那裏看著我,眼裏全是埋怨。後來在俄羅斯,他們告訴我大麻可以麻痹神經,腦子會變遲鈍,就什麼也記不起來,我有一段時間就瘋狂地吸食那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