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欲說還休(五)
二十七
老舸消失了。
消失得無影無蹤。
接連一個禮拜都不見老舸,蘇艾卿仍在尋找著。蘇艾卿奇怪自己的這份感覺,這種思念竟是無來由的,白天倒沒什麼,到了晚上11點鍾,手便不由自主地觸摸鼠標,不由自主地走入那個虛幻的空間,不由自主地搜尋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網名,一次次抱著希望,一次次又滿含失望,蘇艾卿開始在腦子中構想老舸的模樣。
老舸四十來歲,五官端正,身材高大。老舸喜歡穿一件黑色的茄克衫,茄克衫總是敞開著不拉拉鏈,露出裏麵的羊毛衫,羊毛衫也是黑色的,隻有襯衣是白的,雪白雪白,老舸不打領帶,老舸不穿皮鞋,他穿休閑運動鞋,老舸喜歡抽煙,老舸不大喝酒。
老舸外表象一座山,無言冷淡;
老舸內心有一團火,熱情奔放。
老舸說:“簡,別怕,告訴我你的地址,我馬上趕到。”
老舸說:“我一直守在電腦旁等著你的消息,整整等了一夜。”
老舸說:“簡,你以後在這種危難的時候,應該想到一個人,這個人真的願意去幫你。”
老舸說:“婚姻改變了我很多,到頭來我發現自己得到的越多,也失去的越多。”
老舸還說:“我一直在等你,可你象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這都是老舸說過的話,現在這一切都成了不真實的存在,蘇艾卿對自己說:“傻瓜,網絡是虛擬的,也許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可越是這樣想著,越是感到老舸觸手可及,他就站在自己的身旁,眼神柔和而慈祥地看著孤獨的蘇艾卿,有清涼的月光透過窗欞灑進書房,蘇艾卿想奔過去擁抱他,卻坐在轉椅上動彈不得,蘇艾卿不敢,蘇艾卿看出老舸柔和慈愛的眼神中有一種凜然的東西,蘇艾卿躲避著這種東西,她知道自己沒法去找到一種力量與這種東西對峙。
蘇艾卿覺得自己也象老舸說的那樣,曾是一葉小舟,在浩淼的大海中,在隨波飄蕩。船上沒有帆,也沒有楫,飄蕩時沒有方向,也無所謂目的。沒有障礙,沒有牽掛,沒有一絲防備,就算遇到一片浮萍,隻需輕快地把轉船頭,駛向他方。
可現在蘇艾卿卻覺得自己有了一些目標,在渺茫的大海中,遠方現出一艘船,也同自己一樣在孤獨航行。
去靠近那艘船!
蘇艾卿被自己這突然而至的想法嚇了一跳。
“當我再一次獨自麵對自己的時候,我竟然強烈地思念起你來。”蘇艾卿在屏幕上敲下這一行字,凝視片刻,繼續寫道:“我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你會走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當我盲目的思緒在一片深不可測的沼澤地帶被一股不可知的力量所左右的時候,我得用一隻嚴厲的手把迷失在幻想的天真之鄉的思緒從誘惑的邊緣拉回到我常常閉縮的高鈣貝殼中來。
“我在內心的法庭上審判自己,幻想不斷出來作證,它控告那個幼稚、浪漫而天真的願望,那個我漸漸明朗的願望——去見一見真實的你!而理智出來,以她獨特的安靜方式敘述著一個樸實無華的故事,表示我怎樣耽於空中樓閣的營造,不自量力地離開現實在天空中奔忙,瘋狂地搬運一些幻想的方磚,那隻是一種徒勞,我在自己的法庭上宣布對自己的判決,你怎麼敢奢望將這虛擬的幻象寄托靈魂的歸宿,你的孤獨之果隻能獨自吞食。縱是千般柔情萬般孤苦,也隻能埋藏心底。
“那麼,蘇艾卿,聽著你的判決,從現在起,仔細勾畫你自己,老態龍鍾,腫眼瘦腮,一個相貌平平的已婚女人!
“然後為他勾勒兩個漂亮的女人,一個是他現在的妻子,雍容的大家閨秀風度,高雅的貴夫人氣質,另一個是那愛著他的姑娘,高高的個子,烏黑的頭發,西歐人的大眼睛,堅挺的小鼻子,性感的嘴唇,修長的腿,豐腴的臀,飽滿的胸脯上戴著金光閃閃的項鏈的長頸。
“將來不管什麼時候,你偶然有一些怪念頭,就將這三幅肖像比較一下。
“我構思自己的形象隻需閉上眼睛用幾分鍾就清楚地看見那個清貧醜陋而孤獨的女人,我構思那兩個女人卻用了整晚的時間。”
蘇艾卿靠在轉椅上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此刻她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簡愛,在對著羅切斯特表達著心中的愛情。她繼續寫道:
“這種工作使我得到忙碌,我發現這種強迫自己做出的情感的有益訓練,使我能夠以體麵的鎮靜態度來對待一些有可能發生在我生活中的一些事情。
“我相信那些不可知的或將要發生的一些事情隻能用足夠的理智和鎮靜才使我在人前顯現出應有的禮節和氣度來……”
暗夜中老舸的臉變得清晰起來,那是簡舜一的臉,冷靜而蒼白,蘇艾卿赫然一驚。那張臉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蘇艾卿的手停在鍵盤上,審視著那些由字母變成的方塊字體和由這些字體組成的語言片斷,突然無聲地笑了,她笑自己的無聊,笑自己的想入非非。然後罵自己一句“神經病”,按住鼠標,將這些文字刷黑,輕輕地擊一下刪除鍵,所有的文字一下子全跑光了,屏幕上一片空白……
……
二十八
……
深夜。
操場上有很多納涼的人們,他們坐在竹床上搖著蒲扇,說一些有趣的事兒,天很黑,沒有風。
前麵是沒有峻工的電信程控大樓,從這條大路往前看,大樓的主樓已做了八層,最下麵的一層從這條大路一直呈傾斜狀凹下去,那是一個大洞。黑夜裏它像張著血盆大口的鱷魚,但它是漆黑的,透過天幕上給予的一點點微光,能看出那大約是要做一個地下車庫或地下商城什麼的。
柳昆帶著蘇艾卿和潤潤散步,在黑暗中很悠閑的遛著,潤潤拿一隻手電,四處晃著,在這條大路的左前方,是一個湖泊,湖麵上和大路上出現幾隻鵝的頸項,有的一縱一縱,有的一動不動,它們不規則地在湖麵上、在大路上晃著、閃著。
蘇艾卿首先發現了這種情況,在她的潛意識裏,這是十分有趣的狀態。這種狀態讓她驚恐萬分,她知道那不是鵝的頸項,鵝的頸項或鴨的頸項沒有這麼粗大,絕對沒有,但它們就是呈鵝的頸項和鴨的頸項的姿式立在前麵。
她在黑暗間或閃出的光影中猜度著這種從地上和湖麵凸出的怪異物體時,已經來到了它們的麵前,潤潤的手電已經照到了路上其中一隻的頸項處,那是魚鱗,很大很大的魚鱗,這真是怪了,大道上的魚居然長了長長的頸項!魚鱗很硬,手摸上去,象幹魚的殼,象柳昆那一年醃臘魚時未刮鱗的大青魚的殼。
蘇艾卿在蒸那些臘魚時總是用很大的勁去剝那些鱗,便在心裏咕嚕,柳昆哪,你殺魚圖省事,害得我如今手剝的生疼。有人說,殺魚時不剝鱗不沾水魚的味道好,不知有沒有科學依據,樓下那個在監獄裏蹲了十年大牢剛剛出獄就因為買魚勾搭上了一個有夫之婦的姓王的強奸犯娶的那個半老徐娘,她殺的魚就剝鱗,她不但剝鱗而且用水把魚血洗得幹幹淨淨,對,她說用熱水洗。她洗出來的魚沒了血色,可醃製的魚真是漂亮極了,像透明的香皂,白黃黃亮晶晶的,那魚吊著曬也美,不僅形狀美,味道也美,吃她醃的臘魚的時候,她肚子裏已懷了那姓王的種,她和前夫生的兒子都要結婚了,那將要結婚的兒子也長的象條魚,他找的女孩是紅茶館裏的酒吧女郎,肥肥的臀部像一隻走不動的母鵝。
不,這頸項不像是魚鱗,活生生就像了胡琴上那兩頭包著的皮,對,就是胡琴上那樣的皮,在汴津的文化用品商店裏蘇艾卿仔細看過。
那胡琴不像魏娜娜的聲樂老師白羚拉的胡琴,讀中學時她看見白老師拉過。白老師拉的胡琴小多了,蘇艾卿一直想給父親買一把胡琴,她知道那是父親的一個心願,父親不僅會拉胡琴,還會吹笛子,還會拉手風琴,蘇艾卿若幹年前給父親買過一把琴,是在街上的遊販手裏買的,遊販就是遊走的小販,就象早上看到的那個男人,他推著賣鹽茶雞蛋的車,拿一個預先錄好音的喇叭用四川口音大聲叫賣:“百年老字號,重慶鹵雞蛋,一塊錢三個,味道好得狠……”那個“狠”字拖很長的尾音,呈“哼”下降到“忍”的語音狀態,悠揚極了,很多的人就衝著這“味道好得哼忍”的腔調等那手推車來到自己的跟前掏腰包,幾個鹵雞蛋不過用五香大葵醬油煮熟而已,還什麼百年老字號,全他媽扯談。但是便宜,如今買個生雞蛋也得四角錢哪,還莫說幫忙煮熟,管他百年千年的,好吃就買。
這賣胡琴的男人也是如此。他拉阿炳的“二泉映月”,在大街上旁若無人的拉著,很淒涼很清幽的音調,這音調令蘇艾卿為之動容,在一個人獨守的靜夜,蘇艾卿會閉上眼睛去不斷地聽這支曲調,反複地聽,直聽得心神完全安定。那時蘇艾卿就走攏去,問那胡琴的價,他背了許多把,他說八元一把,那琴很小,真的比白老師的小,這價也太少,那時蘇艾卿在郵電局做話務員,每月三十七元,八元錢也是一個數目,實以為一把胡琴得百十來元,想不到隻需要八元,八元的胡琴拉出來的旋律一樣美,蘇艾卿就買了那把八元的胡琴。
父親卻拉不出遊販那麼好聽的旋律,父親的琴技原本不錯,但拉出的聲音如殺雞一般。從此,這把胡琴就掛在老屋的房梁上,用一根細細的釘子掛著。蘇艾卿花了錢沒辦好事,反倒覺得對父親有了虧欠,怪自己貪圖便宜,心底下一直還是想為父親買一把上好的胡琴。走進文化用品商店,看上一把式樣考究的胡琴,服務員說,你出多少錢?最貴的八百八十八元,最便宜的一百五十元,建議你買中檔的,中檔的胡琴二百八十元一把。蘇艾卿摸一摸荷包,裏麵放著兩百元,那是交潤潤學畫畫的培訓費和生活費,培訓費老師每月一收,每個禮拜兩節課,一個月一百二十元。蘇艾卿走出商店。
那二百八十元一把的胡琴盒上蒙著的就是這頸項上的皮,白老師拉過門時,魏娜娜曾告訴蘇艾卿,說那胡琴上包的是蛇皮!
蛇!
不錯,是蛇!
蘇艾卿猛地攥緊潤潤的手。潤潤另一隻手裏的手電開始移動,手電所移之處,似鬼魅!似驚雷!柳昆故作鎮靜,蘇艾卿卻跳將起來,潤潤尖叫:“啊!爸爸!蛇!啊!媽媽!蛇!蛇!那是蛇!”
不,那不是一般的蛇,那是兩條巨蟒,他們有一小水桶粗,它們高高地昂著頭顱,而它們的尾巴共同絞著兩隻貓樣的小白鼠,那小白鼠機敏地躲避著,終沒逃出巨蟒的鞭笞,巨蟒的身子一動不動,它們昂著頭,仿佛如處子靜立,從那軒昂的頭,泰然鎮靜的身子看不出它底下的血腥。
蘇艾卿再次使勁地攥緊潤潤的手無聲地奔逃,一直逃到乘涼的人們麵前,告訴他們路上的戰場,乘涼的人們不以為然:是的,它們每夜都出來,它們狠,不要去惹它們,它們就住在那樓下的地洞裏。
蘇艾卿聽到異常的聲音在腳邊窸窸窣窣,複照手電,渾身汗毛再次豎起,驚愕不能言,桶狀的蟒就在腳下蠕動,窸窸窣窣,無聲行走,人們視若平常,人們說,它們狠,不要去惹它們。
蘇艾卿繼續奔逃,在湖泊的岸邊有一艘船在那兒等著,老舸說:簡,快!快上船來,我等了你好久。
但是,湖麵上也豎起了鵝式的頸項來,一根一根,分布均勻,它們真正是蛇不是蟒,它們的頭也高高地昂立,但它們逮不住小白鼠,那尾巴細細的暫時還沒有力量。
老舸的船漸漸地遠去了,分明上了船的蘇艾卿卻仍在岸上,身旁的柳昆也不知去向。湖麵煙霧籠罩,浩淼無垠,正當蘇艾卿孤獨無助四顧茫茫的時候,一個男人踏著昏朦朦的霧水飄飄而來,他站在蘇艾卿的麵前端詳著她,蘇艾卿因恐懼瑟瑟發抖,她看了看麵前的這個男人,眼睛突然閃出光芒來,她驚異地動了動雙唇,輕輕地叫道:“你!費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