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喜事
八路軍打了大勝仗的消息是那樣鼓舞了山村的人們。各家各戶、各莊各院都是喜氣洋洋的。女人們在院裏支起了大鍋,給受傷的戰士們熬小米粥和綠豆湯,還有一籃子一籃子的雞蛋煮好給前線的戰士們送去。他們是人民的子弟兵,理應得到這樣的待遇。
姑娘們扯起了嗓子唱起了這裏流行的摘櫻桃小調:
“山頭上開花山頭上白,
日本鬼子出頭消息來。
半夜裏叫門門不開,
不知是八路還是鬼子來。
八路開了燒開水,
鬼子來了把地雷埋。
地雷好像個大西瓜,
哎喲喲快刨個坑兒埋了它。
單等著鬼子的腦袋開了炸,
一個個變成大蓮花。”
一陣歌聲伴著一陣笑聲,將人們打了勝仗的喜悅傳向大山深處……
山溝裏到處都是被擊斃的鬼子屍體。上級指示當地政府本著革命人道主義的精神將這些屍體一一掩埋。所以這一帶的男人們便把那些屍體拖到山腳下的臭水溝裏。然後壓上些草、土之類漚糞的東西,讓他們的腐臭與汙水混在一起吧,他們本來就是一路貨色。一個山民拖著一個鬼子時,突然靈機一動,大聲說:“鄉親們,這些鬼子禍害了咱們,咱讓他們死了也不得安生。來,扒了他們的皮。這些鬼子的衣服正好給咱們的戰士做軍鞋。”
他的建議立刻得到了山民們的讚同。可是怎麼脫得下去?往臭水溝裏拖這些死人,他們閉著眼睛也能幹。可要是睜著眼脫他們的衣服就難了。誰也不敢下手。
正在這時,那個叫鋼兒的男孩子走了過來。他兩眼噴著仇恨的火焰,母親的慘死、妹妹被奸殺,是那樣清晰的浮現在眼前,那天他也是被敵人威逼著喊話,才導致了兩個親人慘死的,自己也被打得昏死過去。這一仇恨如一柄燒紅的烙鐵在炙烤著他的心。此時他走上前,解下自己的褲腰帶,扶起一個鬼子屍體,將腰帶套在屍體脖子上,然後狠狠打了死人頭幾個耳光。邊打邊說:“再叫你不老實。再叫你禍害人。小鬼子,你也有今天。”奇怪的是,鬼子渾身像抽了筋,軟綿綿的了,僵直的屍體像複活了一樣聽話。這時他三下五除二就把敵人的衣服扒了下來。
憤怒出計策,山民們照著鋼兒的辦法,竟順利地扒下了所有鬼子屍體的衣服。頓時山穀裏又響起了“劈劈啪啪”的扇耳光聲。每脫下一件,他們就歡呼一聲:“又撂倒一個”。這些山民帶著對敵人刻骨的仇恨,帶著對人民子弟兵的熱愛,幹著他們一生都不可能幹的事。麵對死鬼那種種不堪入目的死相,他們開始覺得惡心,想嘔吐,但一想鬼子那惡行,就沒有了畏懼,沒有了恐慌,做起來從容而鎮定。
在上莊子那座小山包下,他們發現了一件黃呢大衣,和一把金柄鋼製的指揮刀。一個村民馬上驚呼:“這一定是個大官,來,咱們把它交給陳團長。”他們歡呼著下山時,每人背著一大捆戰利品,解決了做軍鞋的大問題。
貴子要回村子裏了。雲子他們想留下來,貴子替他找支隊領導“說情”,讓他們繼續跟著隊伍抬擔架。因為雲子帶的擔架即結實又舒適,雲子這幾個人可靠能幹,也就答應了他們的請求。雲子自然是樂得合不攏嘴。貴子本來也想留,但梁玉中考慮到他回村還有好多抗日工作要做,就沒答應他而讓他回村了。
貴子來和桂林告別。桂林正在洗那些輕傷員的衣服。重傷員已經轉到後方去了。聽說那裏有個白求恩大夫,他的醫術非常高明。但又有人說他在孫家莊給傷員做手術時刀子割破了手指中了毒,胳膊腫得碗口粗,最後好像說他以身殉職了。桂林的耳朵裏聽得全是這些,出來幾天又沒見著貴子,弄得她心裏亂七八糟的。此時她的兩手被涼水激得通紅,長長的辮子已經剪掉,過耳的頭發梳理的齊刷刷的,她變得像一個八路軍女戰士了。
見到桂林變成這樣,貴子打心眼裏高興。心想,這個陳家大小姐不僅學會了照顧自己也學會了照顧別人,看她那麻利熟練的動作就知道她在這裏幹得歡實著呢。想想他們曾在豹窩裏相依相擁,貴子禁不住紅了臉。
桂林見貴子要走了,心情很沉重,她覺得就像是摘走了她的心。起先她在戰火中無瑕想貴子是因為有那麼多的傷員需要救護,而閑下來貴子的影子是那樣深刻地占據著她的心房。在貴子即將離開自己的時刻,她想說得太多太多,可是話就是那麼難說出口。人真是怪物,明明心裏急白赤火的想好的話,就讓它在心裏攪著,在嘴裏嚼著,攪得你心裏發痛,嚼得你牙齦發麻,卻怎麼也衝不出嘴角這道防線。桂林過去還有辮梢做掩護,可以擰來擰去,可現在隻好把短發捋了又捋。
貴子見桂林不說話,本來他在女孩子麵前就很拘謹,這下更顯得木訥了。兩人從屋裏出來,走到街上,又走到村外,還是沒能引入正題。
一個小戰士挎著一隻胳臂從他們跟前走過,他受傷時是桂林為他包紮的傷口。他認出了桂林,馬上高興地向桂林敬了個禮說:“大姐好。”又對貴子說:“這一定是大姐夫了?姐夫好。”
這下子兩個人臉全紅了,桂林甜蜜而幸福地對小戰士胡亂說了句“瞎說啥?注意你的傷口”便朝前走去。貴子也紅著臉向小戰士點了點頭。小戰士這才知道自己亂點了鴛鴦譜,也吐了下舌頭向另一個方向跑去。
貴子追上桂林,站在她的麵前鼓了鼓勇氣說:“桂林,我就要走了,你真的沒啥話跟我說?”
桂林抬起頭,見貴子正在急切而熱烈的看著她,密而長的睫毛下那雙大眼睛裏集中了所有的活力、智慧和熱情,有時那裏會射出一道憤怒的火花,有時又會流露出喜悅的光芒,而此時卻坦率地表白了對愛情的渴望。桂林這時感到莫大的幸福,她也抬起頭,盯著那雙大眼睛,說出了她一直沒說的話:“你的真名字叫啥?”
貴子一愣,壞了,先前在山上時他無意中與連長說了他在黨內的名字。沒想到讓桂林記到了心裏。他狠狠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急速地轉動著眼珠,想著該怎樣回答她。
“說呀?我問你呢。”桂林又問。
貴子眼睛轉了過去看著遠處說:“我叫啥很重要嗎?”
桂林說:“當然重要,我總不至於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要和你來往吧。”說著羞赧地扭過身去。
貴子知道桂林的心思,但他的真名字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別人知道的。他想了想說:“我叫貴子。”
“貴子?你不是叫楊鐵儒嗎?”
貴子兩眼緊盯著桂林說:“那是我想在山上打仗而故意說的假名字。”
“那你為啥叫楊鐵儒而不是楊貴子?”桂林笑著說。
“說鐵儒不是洋氣嗎,說貴子多土氣。打仗的那些戰士都是外地人,他們的口音多好聽。咱不能讓外地人看著咱山裏人沒見過啥世麵而小瞧咱們。所以呀我才胡編了個大氣的名字。”
桂林嫣然一笑說:“得了吧,貴子,不管你叫啥。我知道你是誰就行了。”
貴子這才掏出手帕給自己擦拭著腦門上沁出的汗珠兒。
“貴子。”
“嗯。”
“你那天不是坐著花轎成親了嗎?咋的我聽說你沒成親,這到底是咋回事?”
貴子這才一五一十地向桂林說出了華平的事。說到最後,桂林已經淚水漣漣了。她這才知道貴子原來就是爹給他定的那門親事。而她的心上人也正是貴子。
幾天來壓在桂林心頭的石頭終於搬開了,她一下子變得活潑起來,身如山林的俊鳥,聲似鳴啼的百靈,她想讓所有的蒼鬆翠柏、山澗小溪都知道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
既然知道了事實真相,貴子覺得有必要讓這個女孩子的心頭壓壓火,不然熊熊的愛情火焰會把她燒焦的。他從身邊拿出一本手交給桂林說:“桂林,這是一本毛主席寫的《論持久戰》,你看看戰爭還會更加殘酷,我們得有足夠的思想準備。眼下咱們是打了大勝仗,可是聽梁政委說,敵人可能要有更瘋狂的報複。那時你可要注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