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營救楊玉和
楊家這些天來日子過得灰蒙蒙的,楊玉和三天兩頭走,村上人根本見不著他。有時明明聽見他回來了,可第二天就沒了蹤影,人們說這老頭是心虛,怕村裏人責怪他沒能救出瑞子,有的說他是賺錢賺多了,根本瞧不起村裏人了。還有的有板有眼的說他盤下了城裏的馬家小鋪子,早就是馬家的二掌櫃了。這話要別人聽見了會不以為然,可讓楊亮聽見了,他無不高興地跳起來說:“那好呀,咱們進城做大買賣去。小日本在他又能怎麼著?眼看他們就要完了,聽說縣城的日本人不多了,留下點蟹兵蝦將的成不了大氣候。”果然他見到爹馱回了不少貨物,就對爹說:“爹,趕明兒進城我跟你去吧。都六十多奔七十的人了,還這樣東跑西顛的,讓人笑話我這當兒子的沒本事呢。我看你就讓我去幾趟,走得多了不也就學會了嗎?”
要在以往,楊玉和興許會讓他去,因為獨生兒子,他的生意遲早也是他的。可現在兵荒馬亂的年頭,他不能讓兒子去趕這個腳,原因主要還是在送信上。但他不能明說這些,隻是含糊其辭地說:“算了吧,你那點帳頭?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得給人數錢呢。我賺點錢不容易,不能讓它賠在你手裏。你呀,趁早種好你的地,別想著我這點活路。”說完就去給騾子煮料。
楊亮自然是不服氣,梗著脖子下了地,扛起鋤頭往地裏去了。
靈芝最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她的心口總是疼得厲害,每次發作時都是豆粒大的汗珠子往下滾,這天她一陣激烈的咳嗽過後吐出一口濃濃的血,恰巧讓常女看見了,常女忙給婆婆倒了一碗水,著急地說:“娘,跟爹說說別讓他走了,你這身子骨要緊,讓他給你請個太醫看看吧。”
靈芝搖搖頭說:“算了,他還忙得腳不沾地呢。你看他人都瘦了,我那忍心用這事攪和他?家裏有你們就行了。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對了,亮家的,我的事你可千萬別跟你爹說。亮子也不要讓他知道。有時人糊塗點比明白著好啊。”
常女從十三歲進了楊家,靈芝就把她當女兒看待,每見到生人靈芝總是向人介紹這是我閨女,然後才補充說是她兒媳婦。有時也嚴厲,但那是教她做針線家務時才有的。見到婆婆身子成了這樣,常女禁不住掉下淚來。但又怕剛強的婆婆看見,又裝成沒事人樣的扭過身去。
小紮根不知娘心裏難過,不合時宜地說:“娘,你咋哭了?”
常女抹著眼淚說:“小孩子家,瞎說啥?我這不是沙子刮進眼裏了嗎?起來。一邊玩去。”
紮根固執地說:“哪有沙子,娘,我給你吹。”說著就跳到娘的懷裏,嘴裏還叨念著:“南神北神,飛出我的眼睛……”
常女平時對兒子總是百依百順,可現在心緒不好,沒好氣地推搡著兒子說:“小東西,你還懂得南神北神,要能請來他們,快把神請來將小日本趕出去。”
紮根也學會了強嘴說:“就能,我一瞪眼就能把他們瞪了走。他們怕我這大眼睛。”他的眼睛從小就大,因為個子瘦小,光顯那兩隻大眼了,人們惋惜這孩子瘦時總愛說:“這孩子眼睛大的真嚇人。”而不說這孩子瘦得真嚇人。所以紮根認為他的大眼睛是無所不能,還能嚇死人呐。
常女哭笑不得,讓靈芝聽到了,很是欣慰,坐起來對常女說:“你別看咱紮根個子小,可心眼夠數。知道好賴事了。”
“唉,要不是這年頭子賴,他也該念書了。可先生們都走了。”常女歎息著。
正說著時,楊玉和進來了,接著家中兩個女人的話頭說:“你們別發愁,年頭子賴不會永遠是這樣,興許咱紮根趕上好時候呢。你們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還得往遠裏看呢。”
常女見公爹回來了,忙起身去打洗臉水。往常都是妻子主動的,可今天見妻子卻沒下炕。楊玉和看著靈芝的臉色說:“我看你身子不大好,等忙過這一陣子我帶你到城裏請個大夫回來。最近城裏把的嚴,有身份有手藝的人不敢出城。這個時候叫人家肯定不來。”
靈芝有氣無力地瞪了丈夫一眼說:“城裏那麼嚴你還三天兩頭往城裏跑,不嚴你還真的要住在城裏呀。我算看透了,你心裏根本沒這個家。你隻有你那貨物,和你的騾子。”
楊玉和無話可說了,他無聲地煮著黑豆,煮好豆料又去鍘草。一回到家他還沒沾過炕邊,那張臉已成了黑紫色,眉宇間的“川”字更深了,兩頰已蹋了下去,下巴頦越來越尖瘦。畢竟是近七十歲的人了,這樣風裏來雨裏去的,他到底圖個啥?靈芝埋怨歸埋怨,臨了還是心疼占了上風,見丈夫獨自一人鍘草,隻得拖著病怏怏的身子給丈夫幫忙。
鍘草的活是兩個人配合著幹的,楊玉和拿著鍘刀,靈芝往刀閘上一把一把的續草。隨著“哢嚓哢嚓”的聲響,鍘刀也一起一落。楊玉和看到妻子臘黃的臉上沁出的汗珠,佝僂著的身子是那樣懦弱,禁不住說:“要不歇會吧?”
靈芝頭也不抬,微弱的聲音從胸腔裏擠出來:“就這幾把了,鍘了它得了。一天的活兒不能兩天做。這不是你常說的嗎?”
楊玉和隻得又抬起鍘刀,就在他全力以赴要往下壓的時候,突然發現靈芝的手停在鍘刀牙上,絲毫沒有躲開的意思。幸虧他及早發現,要不這一鍘刀壓下去,後果不堪設想。楊玉和正要斥責,但見妻子大汗淋漓,臉色也越來越黃,她的手已經不聽使喚了。人整個像要攤了下去,頭無力的垂在鍘刀前,更加微弱的呻吟從嘴裏吐了出來。
楊玉和將刀片掀在一邊,緩緩把靈芝的手抽出鍘口,在她耳邊叫著:“亮他娘,亮他娘。你這是咋的啦?”
靈芝緩過氣來,無力地說:“我累了,給你入不成草了。唉,等著亮子回來再鍘吧。”
楊玉和看看鍘刀邊的碎草說:“你快快別管了,回屋歇著吧。這點我自個兒再鍘點就夠了。明天恐怕回不來。”
靈芝一聽這話,頭一下子抬起來,慢慢地說:“他爹,你能不能不去?”
楊玉和看著妻子眼裏含著淚花,他多想說“行,我在家裏陪著你。”可是,他的嘴就像是吃了剛下樹的澀柿子,抿著嘴唇就是說不出來。
靈芝歎了口氣,理解地說:“別人說你是掉錢眼裏了,可我不這麼看,你一定有你的道理。我知道你不是那種愛錢的人,要不咱家早就成大財主了。算了,你去吧,隻要你不管走到哪裏,還結記著回這個家就行了。我不攔著你。”
楊玉和心裏一陣感動,他拉著妻子的手,一字一頓地說:“孩他娘,你放心,我會很快就回來的。一定先給你看病。”說完把妻子扶進屋,讓她躺下,蓋上被子。然後又走到鍘刀前,獨自入青草、按鍘刀,那時斷時續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有力而無奈。
靈芝從窗戶裏看著與他相濡以沫幾十年的老伴,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從十五歲就進了楊家,與楊玉和風風雨雨幾十年,楊玉和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讓她心服口服的,不管丈夫在外麵幹什麼,她都會認為他做得正行得端。即使是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靈芝也絲毫不懷疑自己的丈夫有什麼出格的行為。看到丈夫總是風塵仆仆匆匆來去,她心疼得掉淚,真想讓自己懦弱的身軀變成參天大樹為他擋風遮雨。但自己就像一盞快要熬幹了油的燈,隻剩下撚子上的餘油還可呼呼悠悠地發著最後的光亮。而現在這點光亮也危危可岌了。
其實楊玉和也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看到妻子那風蝕殘年的身體,已是一年不如一年,但他還是如期上路,一想到城裏的那些鬼子們的罪惡行徑,那就狠不得一下子把他們趕出去。每次他揚著鞭子,急急趕路的時候,就覺得受鞭打的就是那些日本鬼子和漢奸。所以鞭起落下的地方總是一道長長的印痕,似乎隻有這樣才能發泄對敵人的憤恨。
“再走一回吧,再走一回就給妻子看病。”他這樣對自己說。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來上好馱子,靈芝似乎還在睡夢中,楊玉和不想打擾她,就獨自趕著牲口上路了。
進城過崗哨的時間正好趕上敵人換崗,他悄悄繞過敵哨,從小胡同裏進了馬家小鋪。村裏人說得沒錯,果然楊玉和在這裏進了大批的貨物。馬世俊是個明白人,他早就從茹古香那裏接受了革命道理,知道了茹古香與楊玉和的不同反響,漸漸地也掩護著他們的工作。雖然他嘴上沒問過,但從行動上他已經和楊玉和是一條戰線上的人了。
楊玉和從騾馱子上取下一口袋東西,匆匆去找冀鋼。冀鋼牢裏出來,倒是因禍得福,混上大隊長了。朱恩武和陳德勝開拔時將暗箱操作買賣的事秘密經楊玉和介紹傳給冀鋼,冀鋼又拉了幾個想發小財的人,與他們一道做“買賣”。這倒給我們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楊玉和以送貨為名到這裏問詢:“冀隊長,我進了新貨,要嗎?”
冀鋼也總是回答:“要,隻要是新的,你就給我送來。弟兄們嚐個鮮。”
所以一來二去,楊玉和與警察大隊的人也混熟了,見到他,總是圍上來:“老楊,又送新貨來了?”
楊玉和臉上掛著笑,把那些核桃、大棗之類的果品給那些士兵捧上幾捧說:“弟兄們吃吧。”
今天他給這些人準備的是柿子。進了院子,早有人從屋裏跑出來問:“楊老頭,今天拿得啥東西?”
楊玉和把肩上的口袋往地下一放說:“新鮮的懶柿子。吃吧。”
一個早就流著口水的士兵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個就啃,結果他咬得是柿子的根部,那裏還有些澀,隻見他咧著嘴說:“老楊頭,你騙我。這怎麼是澀的?”
楊玉和笑著說:“你咬得那不是地方。把兒上有點澀是難免的,你呀是外行。”
又有幾個士兵跑出來,嘻嘻哈哈地跑出來手伸向口袋,一個個如饞狗嗅到腥味,全撲了上來。楊玉和趁機走進冀鋼的房間。
冀鋼早就從窗戶裏看到了楊玉和,便把一個紙條疊成方塊。楊玉和一進屋,就把紙條塞進楊玉和手裏,然後大聲說:“老楊啊,我正等著你啦,你看我進的新貨。咱們又有錢可賺了。”
楊玉和也高興地說:“那敢情好。我也正沒得貨了。我看看是些啥貨?”說著向地下堆著的白報紙和一些文化用品走去。
就在他低頭看“貨”的當兒,冀鋼低聲對他說:“敵人又增加了兵力,還運來了炸藥,聽說要炸山開石棉,炸藥直接運進山了。存放地點和敵人的兵力都在上麵寫著啦。”
楊玉和匆匆看了一眼,他也在用心記個大概以防萬一。然後咬牙切齒地說:“這狗日的燒殺搶還嫌不解氣,還想搶我們地下的。哼,想得倒美。”接著又大聲說:“好,好,這貨來得正是時候,一準是搶手貨。”
楊玉和走出來的時候,他左肩上扛著一令白報紙,右手拎著一匹白市布走出來,冀鋼對一個正在吃柿子的偽警察說:“光知道吃。老楊頭給你們好吃的,總得有點回報吧。去,送老楊頭回小鋪子。”
那個偽警察忙走過來,接過楊玉和手中的白布說:“我送你。嗬,好沉啊。”
這個偽警察個子小,一匹布扛在肩上,壓得他背也彎了,腿也打著哆嗦,走得很是吃力。楊玉和心想,這還是個孩子,不是因為家裏窮不得不出來當兵就是抓來的,由不得心裏一陣心酸,他將紙換了換肩,對那個孩子似的偽警察說:“你是哪裏人啊。年歲還不大吧?”
偽警察邊走邊“呼哧呼哧”喘著氣說:“我是河南人。十七歲了。”
“那你是怎麼當的兵?回過家嗎?”
偽警察停住腳步,不說話了。
他們已經走到一條深胡同裏,楊玉和回過頭來,他看到前後沒人,便說:“歇歇腳吧。”
偽警察這才放下白布,擦著臉上的汗,同時拭著眼角的淚水。
楊玉和看著這個孩子,心裏很難受,他拍了拍小個子的肩說:“孩子,你還小啊。那子彈不長眼睛,凡事多長個心眼,啊?”
偽警察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他嗚咽著說:“老楊大伯,我想回家。可不認得路,也沒有盤纏,又怕抓回來槍斃。我真想家啊。”
楊玉和真想讓這個孩子跟他走,但現在還不能感情用事,他還有大事要做,隻得違心地說:“想家那就等著。我想這仗一定有打完的時候。孩子,你記住了,放槍朝天上放,少殺個人少一份罪過。以後有事找你們冀隊長,我看他對你們下屬還不錯呐。”
偽警察說:“那是。他對我們一百一。”。
這時,對麵走過來幾個偽警察,楊玉和忙把白紙又扛起來,對小個子大聲說:“走幾步就到了,來,你把布給我,跟著他們回去吧。”
小個子巴不得放下這苦差事,也就坡騎驢地說:“好吧,老楊頭,那我就走了啊。”說完將白布交給楊玉和就跟著那幾個偽警察走了。
一個時辰後,楊玉和又從馬家小鋪子裏配了點線麻、白紙等貨,趕著騾子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