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部不再遙遠上(1 / 3)

第六章 西部不再遙遠上

那個少尉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是在我們的車子翻過庫地達阪的第五個拐彎處。

那時,他正把守在公路邊上,看見我們的車,他遠遠地向我們做了個停車的手勢,麵指了指地麵。

接著,他又朝溝底大聲喊著,招呼深溝裏的兩名戰士趕緊上來。

其實不用他指示,我們也會停車的,我們巳經看見了那條橫在路上的光纜線。進人喀喇昆侖山之後,沿著新藏公路,我們看見到處都在架設光纜,當兵的漓漓拉拉撒了一路。在此之前,我們巳經像這樣被橫在路上的光纜線截住過好幾次了。

我們知道,這條光纜是從山下的葉城拉過來的,一直要拉到神仙灣。這是在過來的路上從架線戰士那裏得知的。他們告訴我們,上級要求一定要在十一國慶節前全線開通。由於喀喇昆侖山地形複雜,山體上下落差大,又全是懸崖陡壁,石質堅硬,無法埋設光纜,經有關部門研究,決定在空中架設。由於工程浩大,時間要求很緊,駐南疆北疆的兒乎所有部隊都派人參加了。

我們的汽車在路邊停了下來。

少尉站著的地方,正在架設的光纜的一端搭在公路左邊山坡的線杆上,由於還隻是放線,沒有收緊,光纜從線杆上垂下來,拖在地上,橫穿過公路,伸向了公路右邊的溝裏。溝底,是翻著白浪的葉兒羌河。河兩岸,各有一根光纜線杆,一個戰士正懸空吊在兩根線杆間的纜索上,調整光纜。

溝裏的河灘匕有兩個戰士在放線。他們聽到排長的喊盧,放下光纜,向上麵走來。

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幵那個吊在空中的戰士。他係著安全帶,拿著類似扳手的工具,專注地工作著,對身邊發生的事情不聞不問。

守候在公路上的少尉走過來,很客氣地給我們敬了個軍禮,說:“對不起,光纜不像電纜,怕壓,你們得等一下。”

我說知道。

這時我們已經下了車。

少尉指指正從溝底往上走的兩個戰士對我們說:盡量想辦法讓你們快點過去。

我說沒關係。

出於禮貌,我想跟少尉握手。見我伸出手來,少尉趕緊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一麵不好意思地說手太髒了……”

握少尉手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的五個指頭上,有四個都纏著膠布,掌心全是厚繭,硬得像石頭。他的臉很黑,正在脫皮的部位露出一片一片的嫩紅,頭發蓬亂,很長,迷彩服的肘部和褲子的膝蓋部位都磨出了洞。我想說點什麼,但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把目光從少尉臉上移開,又投向了吊在半空中的那個戰士。離得遠,又是側麵,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到他亂蓬蓬的長發,被陣陣山風拂弄著,像黑色的火焰。

這時,一輛地方的大卡車過來了,少尉又跑過去,杷車攔了下來。

卡車司機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從駕駛室下來後,走到橫在公路上的光纜跟前,好奇地用腳踩了踩。

少尉趕緊過去阻止,對司機說光纜不能踩。

為什麼?電纜我拉得多了,汽車輪子壓都不怕。卡車司機大大咧咧地笑著說,看不出他有什麼惡意。

光纜跟電纜不一樣,電纜是銅,光纜裏麵裹的是玻璃絲,脆得很。少尉解釋說。

卡車司機“哦”了一聲,縮回了腳。

少尉又走到我們這裏,從一個紅煙盒裏掏出一支煙遞給我,說首長,來一支,煙不好。”

我說我不會吸。

少尉說他也是剛學會的,他說這次光纜施工完了就戒。

我說他們很辛苦。

少尉說沒辦法,在喀喇昆侖山上幹什麼都不輕鬆。辛苦倒好說,最怕線穿過公路,得把過往的車擋下來,多虧了這是在喀喇昆侖山上,車少,如果在大城市,挨罵就大了。

我說在大城市幹這活兒,得交通管製。

少尉說也是。說著他看了—眼橫在路上的光纜,說,科學這玩藝兒真厲害,以前傳電話靠銅,現在靠幾根玻璃絲就能接通幾千裏外的聲音。

看來少尉是個喜歡與人交流的人。

隻是這玩意兒太嬌嫩了,怕壓,怕纏繞,不然我們幹起來就容易多了。少尉自己點上一支煙,抽了一口說。

少尉說光纜怕壓的時候,使我聯想到一則在我腦子裏想了好久終不得其解的標語。

那是我這次到新疆的先一年,在去河南濮陽的路上,看到臨街一測的許多農舍的圍牆上,都赫然寫著一條大標語:“光纜無銅”。這標語每隔幾十米總要出現一次,從滑縣一直鋪到濮陽。我一路走若,一路想著,總也沒有想明白這標語是什麼意思。直到兩個月之後,我在一家刊物的《流行時尚標語集萃》欄目中,得知了它的意思——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那條標語也被收進這個明顯帶有嘲諷意味的“集萃”識。我從注釋裏得知“集萃”者是從河北農忖集到這條標語的,它比河南的標語多了四個字,是這樣的廣光纜無銅,偷之無用。”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標語是規勸割光纜的竊賊的。河南省略去了後麵四個字,雖省事些,卻讓人雲裏霧裏摸不著頭腦。不過又仔細一想,這標語本來就不是給所有人看的,竊賊明白了就行了,倒還顯得含蓄些。

想到這裏,我不由暗自笑廠。

少尉問我笑啥。

我說了我在濮陽看到的那條標語。

少尉也笑了。笑完,少尉說他就是濮陽人。他的普通話說得很標準,讓你一點也聽不出是河南人。

我有點那個,連忙改口說濮陽城市建設很不錯,是國家命名的花園城市。我說的這也是實話。

少尉倒很豁達。他說我知道,我們襥陽名聲不太好,鄉下還足有點亂,他給我說了一件更邪乎的事,他說他們那兒打拐(打擊拐賣婦女兒童)打出來的人販了賣假小孩,你知道嗎?

我問小孩怎麼會有假的?

少尉說,一對夫婦從人販子手裏買了個男小孩,一會兒功夫就變成了女娃娃。

變魔術?

哪裏,給小孩洗澡,往水裏一泡,一摸小雞,小雞沒了,給泡掉了。原來買閩來的是個女孩兒。

我和司機都笑了。

少尉繼續說,那兩夫婦傻了眼,又不敢張揚。他們一心想要個兒子,為了兒子,他們超生超育,一連生了二個女娃兒。生不了男孩兒就買一個唄,誰知到了還是買了個女的。

這個少尉很幽默。

經過閑聊,我知道了他姓何,去年才從陸院畢業,現在是個排長。

這時,那個地方卡車司機和他的助手每人抱著一個西瓜,走了過來,說走不了,千脆吃瓜。”不等我們說話,他用手在瓜上拍了兩下,瓜裂開了。我們每人拿起一塊,吃起來。

這時候,溝底的那兩個戰士走了上來。卡車司機把瓜也遞到了他們手上。

兩個戰士髙矮懸殊,髙的足有1米8,矮的隻有1米6左右。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髙的竟然是四川兵t矮的卻是山東兵,就地域來說,他們兩個恰恰打了個顛倒。他們和少尉一樣黑,一樣脫著皮,一樣頭發蓬亂衣服破爛。

吃瓜的時候,少尉對兩個兵說,今天下午兩點鍾以前,一定要把通過路的這段線架好,中午車少,麻煩還少點,拖到下午,麻煩就大了。兵們點著頭說,就是的,省得我們這麼跑來跑去的。

卡車司機問,你們幹這麼苦的活兒,有獎金吧?

排長搖頭說沒有。

高個四川兵說有補貼。

卡車司機問:多少?

少尉說:一天補貼兩毛菜金。

我看見卡車司機朝他的助手吐了一下舌頭。

這時,我的目光又投向了懸空吊在纜索上的那個戰士。他依然背朝我們,專注地工作著,我發現他在剛才的位置上往前又移動了一'大截。

吃完瓜,少尉指揮兩個兵爬到路左邊的線杆上去,把光纜拉直些,他自己則站到那輛大卡車的車頭上,小心翼翼地把光纜托起來,先讓我們的小車從光纜下麵鑽過去,再讓大卡車緩緩地開過那個吊在葉兒羌河上空的兵強烈地吸引著我,我希望他能回過身來,讓我看一下他的臉,可是他始終沒有回過身來。

與少尉分手的時候,我向他提了個小小的要求,我說我想向那個吊在空中的兵喊聲,與他告別。

“這……”少尉囁嚅著。

我沒有料到,這麼小的要求竟讓少尉這麼為難。

“不合適嗎?”我問。

“倒不是。”少尉說。吱唔了一會兒,他終於說兩天來他一直在空中作業,他不想跟任何人打招呼。

“為什麼?”

“他前天才得知,兩歲的女兒死了。”

我的心一震。

少尉告訴我,那個兵姓張,是個誌願兵,甘肅隴西人,在部隊已經十一年了,定了今年轉業的。本來這次架光纜沒有他,團裏安排他回老家去聯係工作,他堅持架完光纜再走,結果……

少尉沒有說那孩子的死因,我也沒有再追問。

此問已再無意義……

地方的卡車要走了,維族司機和助手又從車上抱過來兩個西瓜,還提來了一兜子礦泉水和饢,放在路邊,對少尉說天太熱,這些給你們留下。”

少尉推讓。

司機變了臉,說看不起他,他肚子脹。少尉隻好謝謝他們。

卡車司機知道我是“記者”(他們把寫東西的人都叫記者),對我說在喀喇昆侖山裏,最苦最險的活都是解放軍幹的。”

我說你們也很辛苦。

卡車司機搖著頭,說不一樣,這個,不一樣嘛。”說著,他用裉嚴肅的樣子又對我說,“這個,大家都知道。我才在這裏跑了幾年車?剛才那些話,是我的父親說的。”

“你父親?”

“他是個老司機,給運輸公司開車,在喀喇昆侖到阿裏的路丄跑了三十年車。我父親說,他在山裏,看到的最多的人是解放軍,在他的印象裏,解放軍每年都在修路,每年都在修路,每年都在修路。不是筆者的筆誤,卡車司機就是這樣說的,他似乎在用這種不斷重複的句子描述解放軍修路時間的漫長以及那路的漫長。

卡車司機繼續在說廣我父親說,原來山上沒有路,後來解放軍來了,就有了一條細細的路,雞腸子一樣的路,還是一節一節的,沒有貫通那時路顛得厲害,石頭咬車胎,走一趟阿裏,得帶五六個備用胎。再後來,路一年就比一年寬了,平了……”卡車司機滔滔不絕地說著,顯然,他想對我這個“記者”多說一些。